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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曾国华死而复生,不得已投奔大哥给他指引的归宿 · 1

唐浩明2019年07月1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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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李续宾、曾国华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江西建昌府时,曾国藩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吓得几乎晕死过去。他对李续宾寄托极大的期望,也相信李能不负重托。谁知恰恰就是这个老成可靠的李续宾坏了大事,不仅经营皖中、谋夺攻克江宁首功的如意算盘被打得粉碎,就连让六弟依附李续宾成名的想法也破灭了。他知道李续宾、曾国华在这种情况下定然难以生还,良将顿失,骨肉永别,心中伤悼不已。

这是湘勇出师以来,最为惨重的失败。建昌军营上自将官,下至勇丁,几乎人人都与三河阵亡的人员有联系:或为亲戚,或为朋友,或为乡邻,或为熟人。消息传来,不待吩咐,各营各哨便自动地焚纸燃香,挂起招魂幡,军营上下,蒙着一片阴霾。一连几天,曾国藩看到的都是这种情景,心里难受至极。他想到此刻的湘乡县,不知有多少人家正在举办丧仪,有多少寡妇孤儿在哀哀欲绝。湘乡县的悲痛,将十倍百倍地超过建昌军营。湘勇的元气如何恢复?进军皖中的用兵方略改不改变?曾国藩陷于极度的痛苦之中。几天后,他从痛苦中清醒过来。“好汉打掉牙和血吞”,重振军威,报仇雪恨,才是大丈夫之所为。他甚至还怀着一线希望,李续宾、曾国华也可能死里逃生了,说不定哪天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时再把皖中的事交给他们。他相信,受此大挫后,李续宾和曾国华会更加成熟。曾国藩想通后,下令军营中所有招魂幡一律烧掉,不准再谈三河失败的事,一切都按原计划去做。

十天过后,派到三河阵地上查访尸体的勇丁回来报告,李续宾的遗体已找到,将由安徽巡抚翁同书出面隆重礼葬,曾国华的遗体一直未见。阵地上的无头尸身成百上千,估计曾国华是被砍头致死。又过了十多天,武昌、湘乡、长沙、寿州,各处信件先后来到,均未见曾国华的踪迹,曾国藩认定六弟已死无疑。

这一天,他郑重其事地给朝廷上折,详奏曾国华自咸丰四年带勇以来所立下的桩桩功劳,以及这次殉国的悲壮。拜折之后,又给在家的四弟、满弟写了一封信,要他们安慰叔父及温甫妻妾;并再三指出,这种时候,全家务必要比往日更和睦亲热,又检讨自己在家时脾气不好,兄弟不和,今后要引以为戒。又叫他们去查看父母坟茔,是不是被人挖动了,泄漏了气运。半个月后,朝廷发来上谕,追赠候选同知曾国华为道员,从优议恤,加恩赏给其父曾骥云从二品封典,咸丰帝还亲书“一门忠义”四字,以示格外褒奖。

曾国藩接到这道上谕,甚感宽慰,立即派专人将皇上御笔送回荷叶塘,要家中把“一门忠义”四字制成金匾,高悬在黄金堂上,以此旷代之荣上慰父母在天之灵,下励儿孙忠君之心。至于赏给叔父从二品封典一事,却把曾国藩弄得哭笑不得。早在道光三十年,曾国藩在侍郎任内曾邀封叔父从一品封典,不想八年后反倒来个从二品封典。曾国藩心中暗暗埋怨礼部官员糊涂马虎,连随手查查的事都懒得一为,现在弄得他左右为难,受亦不是,不受亦不是。曾国藩为此很费了一番思考。他在仔细斟酌之后,给皇上上了一道谢恩折,先将历次封典之事的过程叙说一通,然后写上:“诰轴则祗领新纶,谨拜此日九重之命;顶戴则仍从旧秩,不忘昔年两次之恩。唯是降挹稠迭,报称尤难。臣唯有竭尽愚忠,代臣弟弥未竟之憾,代臣叔抒向日之忱,以期仰答高厚于万一。”

不久,满弟国葆受叔父之命来到建昌,代兄带勇。曾国藩着实勉励一番,拨五百勇丁让他统领,又给他改名贞干,字子恒,意为吸取靖港之败的教训,为人办事,忠贞有恒。

这天半夜,曾国藩在灯下再次修改近日写成的《母弟温甫哀词》。他哀悯六弟满腹才华,却功名不遂,正要凭借军功出人头地之时,却又兵败身死,真可谓命运乖舛;又怜悯风烛残年的叔父,叔父因无子才过继六弟,谁料继子又不得永年,老而丧子,是人生的大不幸;继而又怜悯已成孤儿的侄子。小小年纪,便从此永远失去了父亲,心灵要承受多大的痛苦!作为大伯,曾国藩决定,今后将由自己承担起对这个侄子的抚养教育之责,让他如同纪泽、纪鸿一样地得到慈爱温暖,长大成人,继承叔父一房的香火。曾国藩就这样边想边改,时常停笔凝思,望着跳跃着的烛火出神。

“大哥,快开门!”急促的声音,惊得曾国藩回过神来。这是贞干在外面喊。

曾国藩打开门,贞干急忙闪进屋,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大哥,你看谁来了?”贞干有意轻声地说,但语气中的兴奋之情显然压抑不住。

昏暗的烛光中,曾国藩见来人衣衫破损、面容憔悴。看着看着,他不觉惊呆了:这不是自己刻骨思念的六弟温甫吗?他不敢相信,温甫失踪一个多月了,宾字营、华字营全军覆没,统领李续宾已死,高级将领无一人生还,全军副统领、华字营营官今夜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曾国藩拿起蜡烛,走到那人身边。他把烛火举高,照着那人的面孔,仔仔细细地审看着。不错,这人的确是他的胞弟曾国华!

“你是温甫?”尽管这样,他仍带着怀疑的口气问。

“大哥,是我呀!”曾国华见大哥终于认出了他,不禁悲喜交集,双手抱着大哥的肩膀,眼泪大把大把地流了下来。

千真万确是自己的亲兄弟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一刹那间,曾国藩心里充满着巨大的喜悦:六弟没有死!叔父抹去了丧子之痛,侄儿免去了孤儿之悲,这真是曾氏一门中的大喜大庆!

“快坐,快坐下,温甫,你受苦了。”

曾国藩双手扶着弟弟坐下,两眼湿润润的。死里逃生的曾国华见大哥这种手足真情,心里感动极了:“大哥,这一个多月来,我想死了你和老满!”

“我们也很想念你!”曾国藩真诚地说,并亲手给弟弟端来一杯热茶,又转脸问满弟,“贞干,你是在哪里找到温甫的?”

贞干高兴地回答:“今日黄昏时,我从镇上回营,路过一座作废的砖窑,忽然听见有人轻轻地叫我的名字。进去一看,原来是六哥在那里。我又惊又喜。六哥当即要我带他来见大哥,我说现在不能去,半夜时我再带你去。”

“做得对。”对满弟的老成,曾国藩甚是满意,他转问六弟,“温甫,三河之战已经一个多月了,你为何这时才露面,害得全家着急,都以为你死了。你这一个多月来在哪些地方?”

“那天半夜,大雾弥漫,长毛前来劫营,我寡不敌众,正拟自裁殉国,突然被一长毛从背后打掉手中的刀,给他们捉住了。”曾国华不敢讲出在寡妇家被抓的真相,编造了这套谎言,“长毛不知我的身份,把我关进一家农户的厨房里,又去忙着抓别的人,不再管我了。我靠着磨盘上下用力擦,将绳子擦断,偷偷地逃了出来。沿途打听到大哥在江西建昌府,就径直向这里奔来,途中又不幸病倒。就这样边走边停,挨过了一个多月。”这几句倒是实情。他说罢,将一杯茶一饮而尽,那样子,的确是病羸饥渴。曾国藩听完六弟的叙说,心中凄然。

“温甫,你们为什么要去打庐州?我是要你们与春霆一起去围安庆。”给六弟添了一杯茶后,曾国藩问。

“大哥,这是我的失策,迪庵也是主张南下围安庆的,我想打下庐州后再南下。”温甫并不掩饰自己的过错,使曾国藩感到六弟的坦诚。

“打三河一事,军中有人提出不同看法吗?”一向留心人才的曾国藩,想以此来发现有真知灼见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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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没有谁提过,倒是有一个来三河做客的读书人闯营进谏,说不能打三河,要转而打庐江。”

“这人叫什么名字?”曾国藩带有几分惊喜地问。

“此人自称赵烈文,字惠甫,江苏阳湖人,寓居全椒,年纪不大,二三十岁。”

“难得,难得。”曾国藩轻轻地拍打着桌面,感慨地说,说得曾国华脸红起来,大声叫道:“大哥,你让我回湘乡去招募五千勇丁吧,我曾国华若不报此仇,枉为世间一男子!”

“小声点!”曾国藩如同被吓了一跳似的,忙挥手制止。六弟这一句气概雄壮的话,不仅没有引来大哥的赞赏,反而使得见面时的浓烈亲情消失殆尽,代之而起的是满腔的恼怒:正是因为违背了原定的作战方案,才招致这一场空前的惨败。精锐被消灭,进军皖中的大计彻底破产,前途困难重重,作为全军的统帅,他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巨大呀!他真想把六弟大骂一顿,甚至抽他两耳光,以发泄心头的这股郁闷之气。但他没有这样,只是呆滞地望着温甫,也不作声。曾国华见大哥对他的话没有反应,又再说了一遍:“大哥,过几天我就回湘乡招勇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