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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涸辙之鲋 · 5

沧月2018年08月0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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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帝十八年十月十七日,夜。

一年一度的海皇祭已经结束了,镇国公府内外也稍微安静了些。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海皇祭也已经过去三天了,客人还一点不见少!”粗使丫鬟们打扫着杯盘狼藉的厅堂,累得直不起腰来,“听说城主兴致大发,要留所有贵客在城里再宴饮七天!我的娘呀……这一个月几乎天天夜里宴请各路客人,不到三更四更根本不散,还让不让人活了?”

“小丫头,你还敢说累?”旁边有个年长一些的同伴不屑道,“好歹我们还能轮班休息,看看枫夫人还有城主,那才叫一天都闲不得。我看这一个月,城主喝的酒够挖个小水塘,花掉的钱也可以铸一个金屋。真是可怜。”

“可怜?”小丫鬟们有些诧异。

“你们没看出来其实城主一点也不开心吗?”那个老仆人喃喃道,“连着枫夫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喏,你们看。”

一群丫鬟抬起头,正好看到那个严肃苍白的女子从廊下匆匆走过。

枫夫人是镇国公府的管家,从老城主开始就侍奉慕容氏,如今五十多岁,已经执掌了二十多年的内务大权,将镇国公府打点得井然有序,仆从无不心服口服。此刻远远看到她走过来,所有人都避在一边,弯腰行礼,大气都不敢出。

“脸色很不好呢,”等她走过,有人窃窃私语,“走路也比平时快了很多。”

“听说这次的海皇祭风浪太大,出了一点意外,扮海皇苏摩和白璎郡主的两个舞者掉到海里去了,救起了一个,不见了一个。不过除了这个,其他都做得很不错。”

“那枫夫人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

“噢,我想起来了,有人昨夜看到大公子去账房里想支一笔钱用,结果没有得手,便在那里借酒装疯大吵大闹起来。枫夫人过去劝了半天,给了一百个金铢打发了他,然后整个下午都待在账房那里,连吃饭都没出来。”

“真的?这大公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前几天还听说因为一个青楼妓女和人争风吃醋,派府里的家丁打了人,差点闹出事来。没想到城主刚责怪过他,安分了没两天,居然又出去花天酒地了!”

“唉……”有年纪大点的丫鬟叹了口气,“大公子以前不是这样的。”

“是吗?”

“对啊,大公子以前比城主还温文尔雅呢!长得也俊秀,脾气也好,除了不爱读书喜欢冶游,倒没有现在那么爱胡闹,简直是个混世魔王。我记得清清楚楚,他是十九岁娶了夫人之后才变成这样的。”

“为什么啊?”侍女觉得奇怪,“夫人是富家出身,人又安静温顺,像个纸人儿似的,说是中州人讲究什么‘三从四德’,她就算是典范了。大公子有什么不满意吗?”

“不知道,反正就是从过门那天就闹开了,”老侍女叹了口气,“听说当时大公子不从,还往外跑了好几次,最终把老爷给惹恼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大公子的嫡长子地位被废除了,老爷开始越来越看重城主。”

“那也应该,城主比大公子可沉稳能干多了!”

“幸亏城主继位后,对这个不成器的哥哥还是很照顾,一贯是大公子要多少就给多少,从不皱眉头。”老侍女蹙眉,“所以我这次才觉得奇怪,怎么只给了一百个金铢,估计还不够大公子三天的花销呢!”

“奇怪,难道府里的账面有问题吗?”

“什么?你可别吓我啊,我上个月的月钱都还没领呢!”旁边听的侍女吓了一跳,“枫夫人一直说因为海皇祭太忙,账房来不及管这些小事,等海皇祭过了再一并发放,你可别说府里是发不出来啊!”

“我可不敢乱说话,只是觉得有点奇怪罢了。”

丫鬟们窃窃私语,看着枫夫人疾步走向后院的梅轩。

 

梅轩还没点灯,一片黑暗里,冷雨簌簌地下,雨汽里隐约有清冷的香味——那是梅林在冬季绽开,时有幽香飘散出林间。

“公子。”枫夫人在门外站住,对着黑沉沉的房内轻声禀告。然而房间里没有人回答,窗户都开着,只有风吹帷幕,发出轻轻的簌簌声。

“公子?”枫夫人有些惊讶,方才公子还在宴席上和宰辅素问大人推杯换盏地应酬,大醉呕吐,回到梅轩屏退了侍从一个人静坐,关上门后便再无出去。可如今房内没人,外面又下着雨,却是去了哪里?

她心里陡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忍不住走入房内:“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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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房间里点起灯来,环视四周。房内一切都如常,没有外人进入的迹象,所有东西都放在原位置上,唯独不见了房间的主人。

“公子!”枫夫人心里的不安到了极限,便要出去叫人。

“怎么了,枫姨?”忽然间,听到有人在背后懒懒说了一句。

她一惊,霍然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幽灵般出现在软椅上的人。他不知道是何时出现的,正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懒懒地用手撕扯着一枝梅花的花瓣。可是,片刻前这个屏风后的椅子上分明还空无一人!

城主是从哪里忽然走出来的?

“你……”惊诧于对方这样神出鬼没,她顿了一下,将方才的那种焦急也缓了一下,把一物放到了桌子上,低声道,“公子,这是广漠王那边退回来的聘礼。”

慕容隽哦了一声,看也不看那对辟水珠,吐着酒气喃喃道:“玩够了才退回来,这种事,还真只有那丫头才做得出来。”

“和广漠王那边的婚事,看来真的是成不了了。”枫夫人低声叹了口气,“公子还是死了这条心,另寻良配吧。”

“哈,真可笑啊……当年,大哥抵制这种联姻,非要逃脱,父亲却一次次把他押回这个牢笼。可现在,我主动自觉地要政治联姻,却没人要我?”慕容隽笑了一声,“呵呵,枫姨,我……难道有那么差吗?”

枫夫人看着他苍白的脸,眼里露出怜惜的表情。

“公子怎么会差呢?”她叹息,“多少女子梦想着要嫁给你这样的人。”

“是吗?”慕容隽发出了一声冷笑,喃喃道,“再多又有什么用?从小到大,我想得到的一切……都始终不会选择我。哈……”

他将脸埋手掌里,许久没有再说话,似乎又醉过去了。

枫夫人沉默了许久,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想要退出,然而到了门边,忽然一顿足,终于低声道:“公子,这一次……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怎么?”慕容隽醒了过来,吐着酒气,“还有什么事?”

“最后的一百个金铢已经被大公子拿去,库房里已经一分钱也没有了。到了明天,等债主一上门,镇国公府要名声扫地了!”枫夫人将袖中厚厚的一卷账本放到他面前,声音发抖,“按公子吩咐,为了海皇祭不失了慕容家的颜面,我在外头借了一大笔钱来周转,光分发粽子一项就用了一万金铢。明天第一笔还款就要到期了,怎么办?”

“哈,原来是为了这个啊……”慕容隽醉眼蒙眬地扫了一眼账簿,笑起来,“怎么办?一百万金铢,除非把这座府邸卖给裕兴钱庄才够……噢,或者还不够?”

“公子!”听到他这样无所谓的语调,枫夫人脸色苍白。

“把叶城卖了,估计就够了吧?不知道有多少藩王想买呢!”仿佛真的是醉了,慕容隽哈哈笑了起来,敲着桌子,“看啊……那些空桑人,几百年来敲骨吸髓,贪得无厌,终于把慕容氏这个外族给搞垮了!”

“公子!”枫夫人吓了一跳,连忙提醒他小声。

“还有什么可以卖的呢?要不就把我的灵魂卖给魔吧……”慕容隽摇了摇头,喃喃道,“如果慕容氏家破人亡了,枫姨,你该怎么办?还有我那个不争气的哥哥,又该怎么办呢?他除了玩女人,什么都不会……”

他喃喃说着,语声越来越低,伏在了案上。

枫夫人看着他孩子般的睡相,说不出话来。这些年来,作为一个外来的异族,慕容氏虽拥有叶城,却承受着来自各方的巨大压力。空桑的六部藩王觊觎这座城市,个个巧取豪夺,将慕容氏作为取之不尽的金钱源泉,稍有不满足便要设法刁难。

为了支持这个表面风光的大家族,这些年来公子实在是用尽了心血。

可是,难道这一次,是真的过不去了吗?

“枫姨,别发愁……”忽然间,伏在案上的人喃喃说出了一句,“好好睡一觉吧,等明天去库房……一切都会解决了,一切都会解决了……”

“什么?”她以为是他喝醉了说胡话。

镇国公府已经欠下了巨额债务,连府邸都已经抵押出去了。在明年新一批货物进城缴税之前,府里没有任何新的款项来源,怎么能还清那么大一笔债呢?

然而她不忍心推醒沉醉的人,只是从架子上拿起一袭轻裘,披在了他肩膀上。这些年来他已经太累了,就让他好好地睡一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