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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贝莱星 第十章 演说之后 40

[美]艾萨克·阿西莫夫2019年03月05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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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望着不断后退的贝莱星,比起当初眼看着它越来越近,她现在的心情简直天差地远。它仍旧是原来那个令人感到寒冷、阴暗、简陋的世界,但她现在知道,上面的居民既热情又充满生命力。他们是具体的,是活生生的。

无论索拉利也好,奥罗拉也罢,乃至她曾经去过或在超波上看过的任何太空族世界,上面的居民似乎都没有那么扎实——就好像一团气体。

对,气体,就是这个字眼。

太空族世界上面的人类,不管人数多么稀少,照例会散布到行星各个角落,好像气体分子充斥整个容器那样,仿佛太空族有着彼此排斥的天性。

其实还真是这样,她闷闷不乐地想,例如太空族就总是排斥她。在索拉利长大的她,从小就受到这样的排斥。即使当她初到奥罗拉,疯狂地体验性爱那段时期,其中最不愉快的记忆仍是不得不彼此靠近这一点。

例外的——例外的只有以利亚,但他并不是太空族。

贝莱星则不一样,也可能所有的殖民者世界都不一样。银河殖民者总是黏在一起,周遭虽有广大的土地,他们宁愿任由它荒芜——或说空无——直到人口逐渐增加,将它自然填满为止。殖民者世界是由人类聚落所组成的,这些聚落像是大大小小的石头,而不像气体。

为什么会这样呢?多半要归咎机器人!它们降低了人类的互赖性,填充了人与人之间的空隙。人类彼此间原本存在着自然的吸引力,机器人却将它阻绝,于是整个社会崩解成了一片散沙。

一定就是这样。索拉利是机器人数量最多的世界,阻绝效应因而最大,那些互相分离的气体分子——也就是索拉利人——最后变成了惰性气体,彼此几乎再也没有任何关联。(她不禁纳闷,索拉利人到哪里去了?他们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此外,长寿也是因素之一。如果你明知过了一两百年之后,任何情感都会变质——或者,明知自己死去之后,挚爱的人还要伤心一两百年——你怎么还会想跟任何人有情感牵绊呢?因此,人们逐渐学会摆脱情感的牵绊,把自己隔绝起来。

另一方面,对于那些短寿命的人类而言,生命的新奇感就没有那么容易消逝。随着一代又一代的迅速交替,这份新奇感被一代代传下去,从来没漏接过。

上次她向丹吉抱怨——说她再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学些什么,她已经体验过和想象过所有的一切,从此只能过着无聊透顶的日子——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当时她还并不知道,就连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面对那么多听众,简直就是人山人海;而自己竟然能对他们侃侃而谈,并且听到他们以欢呼作回应;最后还能和他们融成一体,感觉到了他们的感受,成为这个巨大生命体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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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只从未体验过这种事,甚至从未梦想到自己能有这种机会。她空有那么长的寿命,却是多么贫乏无知?还有多少新奇的体验,是她根本没有能力幻想到的?

丹尼尔突然轻声细语地说:“嘉蒂雅女士,我想是船长正在叫门。”

嘉蒂雅回过神来。“那就让他进来吧。”

丹吉一进来便扬了扬眉。“这样我就放心了,我本来还担心你可能不在家呢。”

嘉蒂雅微微一笑。“那么说其实也对。我深陷在回忆里,差点出不来了,我偶尔就会这样。”

“你很幸运,”丹吉说,“我的回忆都很肤浅,陷不住我自己。你愿意去奥罗拉了吗,夫人?”

“不,还是不愿意。我刚才陷入回忆的成果之一,就是仍想不通你为何非去奥罗拉不可。不会只是为了把我还回去吧,任何一艘上得了太空的货船都能执行这项任务。”

“我可以坐下吗,夫人?”

“当然可以。你这么问是多此一举,船长。我希望你别再把我当成贵族,这样真的很累。如果你是为了暗示我是太空族才装着这么客气,那可就更糟了。事实上,我宁可你叫我嘉蒂雅。”

“你似乎急着摆脱你的太空族身份,嘉蒂雅。”丹吉边说边坐下来,还翘起了二郎腿。

“我宁愿把这些没意义的身份通通抛在脑后。”

“没意义?别忘了,你的岁数是我的五倍。”

“说来奇怪,我一向认为那是太空族一个相当恼人的缺点。我们何时能抵达奥罗拉?”

“这回不必进行闪避行动。先花几天的时间远离我们的太阳,以便进行超空间跃迁,然后再花上几天就能飞到奥罗拉了——如此而已。”

“你为什么非去奥罗拉不可,丹吉?”

“我大可告诉你仅仅是为了礼貌,但事实上,我是想找个机会当面向你们的主席——至少向他的手下——解释一下在索拉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知道一个大概。他们一直好心地在窃听我们的通讯,如果换成我们当然也会这么做。话说回来,他们可能并未得出正确的结论。如果真是这样,我希望能更正他们的错误。”

“什么是正确的结论呢,丹吉?”

“你也知道,索拉利上的监督员被设定成只认口音不认人,只有像你这种会说索拉利方言的人,才会被它们视为人类。这就意味着它们非但不把银河殖民者当人,就连索拉利之外的太空族也都是它们眼中的异类。更准确地说,如果奥罗拉人降落索拉利,同样不会被它们当成人类。”

嘉蒂雅张大眼睛。“简直难以置信,索拉利人不会让监督员像对付你们那样对付奥罗拉人。”

“为什么不会?它们已经摧毁了一艘奥罗拉战舰。你知道这件事吗?”

“奥罗拉战舰!不,我不知道。”

“我保证这是真的。奥罗拉人差不多和我们同时着陆,但我们活着回来,他们却遇难了。要知道,我们有你,而他们没有。结论就是——或说应该是——奥罗拉不能将其他太空族世界视为理所当然的盟友。遇到紧急情况,一个个太空族世界都只能自求多福。”

嘉蒂雅拼命摇头。“从单一个案便以偏概全是靠不住的。我猜,索拉利人是发觉到不太可能让监督员刚好接受五十种太空族口音,此外一律排斥。相较之下,只认一种口音要容易得多,原因就是这么简单。他们假设其他太空族都不会试图降落他们的世界,结果他们错了。”

“对,我确定奥罗拉的领导阶层也会这么想,因为大家都会比较容易做出令人心安的推理。而我想要做的,则是确保他们也看到了令人不安的可能性——而且真的因此感到不安。别怪我自负,但我真的不相信有谁能做得跟我一样好,因此我认为自己是前往奥罗拉的不二人选。”

嘉蒂雅觉得十分错乱。她只想当人类,并不想当太空族,所以很想将她所谓的“没意义的身份”彻底抛在脑后。可是,当丹吉得意洋洋地谈起奥罗拉将被逼到窘境时,她发觉自己多少还算是太空族。

她恼羞成怒地说:“我想殖民者世界彼此也有纷争吧。难道殖民者世界不也是个个只能自求多福吗?”

丹吉摇了摇头。“或许在你看来当然是这样,而且,我承认每个殖民者世界偶尔都会忍不住想把小我置于大我之上,但我们有一项资产,是你们太空族所欠缺的。”

“什么资产,高贵的血统吗?”

“当然不是,我们不会比太空族更高贵。我说的资产是地球,它是我们共有的世界。银河殖民者人人都会尽量抽空造访地球,他们都知道地球是个巨大且先进的世界,拥有丰富到难以想象的历史、文化和生态,而这一切跟他们自己都密不可分。殖民者世界或许彼此会有纷争,但绝不可能导致武力冲突或永久性裂痕。无论出现任何问题,我们都会自然而然想到请地球政府出面调解,而它的裁定有充分的权威,不容任何人置疑。

“嘉蒂雅,我们共有三项优势:因为没有机器人,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打造新世界;因为世代交替迅速,我们一直在求新求变;而最重要的是,地球这颗母星是我们的中心信仰。”

嘉蒂雅立刻说:“可是太空族……”然后便住口了。

丹吉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挖苦说道:“你是不是要说太空族也是地球人的后裔,所以地球也是他们的母星?事实虽是如此,心态上则不然。太空族无所不用其极地否定自己的出身,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地球人的亲戚,甚至远亲。如果我是神秘主义者,我会说太空族把自己的根切断了,所以一定活不长。但我当然不是神秘主义者,所以不会这么说——可是无论如何,他们一定活不长,这点我坚决相信。”

在稍微顿了顿之后,他仿佛发觉自己有点得意忘形,已经触动了她的敏感神经,于是强迫自己好言好语道:“不过,嘉蒂雅,我想请你将自己想成人类,而不是太空族,同理,我也会将自己想成人类,而不是银河殖民者。人类总会存活下去,可能是太空族,可能是银河殖民者,也可能两者兼而有之。我相信只有银河殖民者会存活下去,但我的猜测不一定正确。”

“不,”嘉蒂雅试着心平气和地说,“我认为你说得对——除非人类能学到再也不分什么太空族或殖民者。这正是我的目标——帮助人类实现这个理想。”

“不过,”丹吉瞥了瞥舱壁上那个不太起眼的计时片,“你的晚餐被我耽误了。我能跟你一起吃吗?”

“当然可以。”嘉蒂雅说。

丹吉立刻起身。“那我去端来。我可以派丹尼尔或吉斯卡去,但我不想养成使唤机器人的习惯。何况,不论船员多么敬爱你,他们的敬爱也不可能延伸到你的机器人身上。”

丹吉很快将晚餐端来了,嘉蒂雅却没什么胃口。这些菜肴或许是继承了地球酵母食品的量产方式,一律欠缺精致的调味,所以她始终吃不惯。话说回来,也没有哪道菜特别难吃,于是她食不知味地一口口吞下去。

丹吉注意到她吃得并不起劲,问道:“这些食物没让你难以下咽吧?”

她摇了摇头。“没有,我显然逐渐习惯了。刚上船的时候,有过几次味同嚼蜡的经验,但也不算太严重。”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可是,嘉蒂雅……”

“什么事?”

“你真想不出奥罗拉政府为何那么急着要找你回去吗?不可能是因为你制服了那个监督员,也不可能是因为你的演讲。他们早在知道这两件事之前,已经提出这个要求了。”

“这样的话,丹吉,”嘉蒂雅苦着脸说,“就不可能有任何原因了,他们一向不重视我。”

“但一定还是有个原因。如我所说,电文是以奥罗拉立法局主席的名义发出来的。”

“其实如今这个主席只能算是傀儡。”

“喔?操纵他的是谁?凯顿・阿玛狄洛吗?”

“完全正确,所以你也知道他这个人。”

“喔,当然,”丹吉绷着脸说,“他是反地球基本教义派的核心人物。两百年前,法斯陀夫博士重创了他的政治势力,现在他却还能威胁我们,这就是老而不死的弊端之一。”

“但仍有说不通的地方。”嘉蒂雅说,“阿玛狄洛是个很会记仇的人。他知道自己其实是败在以利亚・贝莱手上,而且坚信这件事我也有份。他对以利亚的厌恶——极端的厌恶——也延伸到我身上了。如果主席要我回去,唯一的原因就是阿玛狄洛想要我回去——可是阿玛狄洛为何要这么做呢?他想将我除之而后快,他同意让我陪你去索拉利或许就是这个缘故。他一定是指望你的太空船在索拉利遇难,而我也跟着陪葬。如果发生这种事,他高兴都来不及呢。”

“顶多假装掉几滴眼泪,嗯?”丹吉语重心长地说,“但这绝不会是你当初听到的说法,不会有人跟你说,‘你跟这个疯狂的行商去吧,因为我们巴不得你赶紧遇害。’”

“没错。他们说你亟需我的协助,而基于星际现势,如今我们最好跟殖民者世界合作。他们还说等我回来后,若能向他们报告发生在索拉利上的一切经过,会对奥罗拉有极大的助益。”

“对,他们一定会这么讲,这些话甚至还有几分真实性。所以说,等到发生了他们万万想不到的事——我们的太空船安然离去,奥罗拉战舰却遭到摧毁——他们八成会希望获得这件事的第一手资料。因此,当我并未把你送回奥罗拉,反而去了贝莱星,他们才会吵着要你回去。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当然,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事情的经过,所以或许不想要你了。不过——”他好像忘了嘉蒂雅的存在,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他们现在知道的一切,全部来自贝莱星的超波转播,说不定他们认为真相并没有那么简单。但是——”

“但是什么,丹吉?”

“我就是有一种直觉,如果他们只是希望你回去汇报,绝不会发出那样的电文。措辞居然那么强烈,依我看一定另有原因。”

“他们不可能还另有目的,不可能了。”嘉蒂雅说。

“我仍旧存疑。”丹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