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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索拉利 第六章 船员 19

[美]艾萨克·阿西莫夫2019年03月05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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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伫立在索拉利的土地上,植物的气味隐约飘来——和奥罗拉上不尽相同——让她的记忆立刻跨越了两百年的时间。

她知道,嗅觉能以独特的方式引发对往事的联想,那是视觉和听觉做不到的。

一股似有若无而独一无二的气味,将她带回了童年时代——她能自由自在地奔跑,身旁总有十来个机器人仔细看着她——有时她会发现别的小孩,因而欣喜若狂,她会停下脚步,怯生生望着对方,然后一小步一小步慢慢接近,最后伸出手来。这个时候,机器人就会喊道:“够了,嘉蒂雅小姐。”随即将她带走,而她则会频频回顾那个同龄的孩子,对方自有另一组保姆机器人负责照顾。

她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机器人告诉她,从此以后她只能用全息影像见到其他人类。她还学到那叫作显像,而不叫见面。机器人似乎认为“见面”是不能说的禁忌,所以必须压低声音讲出这两个字。她能继续和它们见面,可是它们并非人类。

起初一切都还好。她的交谈对象一律是可以自由行动的三维影像,他们能说话,能奔跑,甚至能翻筋斗,就是不能让她摸到。后来又有机器人告诉她,她可以真正见到一个人了。他是个成年男子,比她自己大了不少,但既然生为索拉利人,他看起来仍旧相当年轻。之前她就常在显像中见到他,而且对他颇有好感。只要她愿意,今后凡是有需要的时候,她都能获准和他见面。

她愿意。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她的舌头打结,而他也一样。他俩互相绕着圈,一直不敢和对方接触——那就是他们的婚姻生活。

那当然就是。后来他们又相见了,并非透过显像,而是面对面,因为他们已经结婚了。他们迟早会碰触对方,他们应该这么做。

那是她一生中最兴奋的一天,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嘉蒂雅猛然煞住思绪。再想下去又有什么用?她热情而渴望,他却冰冷而畏缩。后来,他也一直那么冰冷。依照习俗,为了试图让她受孕,他每隔固定时间要来见她一次,她心中却只有强烈的反感,不久便希望他最好忘记这件事。但他是个有责任感的人,从来不曾忘记他的义务。

这种痛苦的日子拖了好些年,最后总算结束了——他遭到谋杀,头颅被敲碎了,而她自己是唯一的嫌犯。多亏以利亚・贝莱救了她,并安排她离开索拉利,前往奥罗拉。

现在她又回来了,闻到了索拉利的气息。

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陌生的。远处那栋房子和她记忆中的宅邸没有丝毫类似之处,过去两百年来,它一定经过多次的整修、拆除和重建。甚至这块土地,都没有引起她一丝一毫的熟悉感。

不知不觉间,她伸手摸了摸身后那艘殖民者太空船——这艘将她送来这个世界的太空船,现在已经有了家的气味,但也仅止于气味而已——她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摸摸比较熟悉的东西罢了。

和她一起站在太空船阴影下的丹尼尔说:“你有没有看到那些机器人,嘉蒂雅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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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群机器人站在大约百码之外的一个果树园里面。它们一动不动、一本正经地瞪着眼睛,在阳光照耀下,它们的外壳闪着银灰色的金属光芒,和嘉蒂雅记忆中的索拉利机器人并无二致。

她说:“看到了,丹尼尔。”

“有任何眼熟的感觉吗,夫人?”

“完全没有。它们似乎是新机型,我不记得见过它们,也确定它们不可能记得我。丹吉以为我会认识自己属地上的机器人,能对他的任务有所帮助,现在他可得失望了。”

吉斯卡说:“它们似乎无所事事,夫人。”

嘉蒂雅说:“这倒不难理解。它们所接受的命令仍然有效,一旦发现像我们这样的入侵者,它们就要前来观察,并且随时回报。然而,现在已经没有回报的对象了,所以它们只能默默观察。由于不再有人继续下令,我猜它们不会有进一步的行动,但也不会停止目前这个行动。”

丹尼尔说:“嘉蒂雅女士,或许我们最好还是回到太空船的舱房去。我猜船长正忙着监督船员构筑防御工事,还不准备作进一步的探勘——我相信他是不会同意你擅自离开舱房的。”

嘉蒂雅高傲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世界,我不会为了迎合他的好恶,而延后我踏上故土的时间。”

“我了解,可是船员们正在附近工作,我相信有些人已经注意到你了。”

“而且朝这儿走来了,”吉斯卡说,“如果要避免感染……”

“我有所准备,”嘉蒂雅说,“鼻孔滤器和手套。”

嘉蒂雅并不了解太空船周围所建构的到底是什么工事。刚才大多数的时候,船员都在埋头苦干,并未见到站在阴暗处的嘉蒂雅以及她的同伴。(这个地区目前处于温暖季节,而且由于索拉利上的一天比奥罗拉的一天几乎长了六小时,来自奥罗拉的他们觉得越来越热——如果是半年前,则会越来越冷。)

总共有五名船员走了过来,其中最高大的那位朝嘉蒂雅的方向指了指。其他四人随即停下脚步望过来,仿佛只是有点好奇。然后,先前那人又做了一个手势,他们便继续向前走,但稍微转了一个方向,变成直直地朝这三个奥罗拉乘客走来。

嘉蒂雅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们,同时扬起了眉毛,露出轻蔑的表情。丹尼尔和吉斯卡则漠然地等在那里。

吉斯卡压低声音对丹尼尔说:“我不知道船长在哪里。他一定在船员当中,但我分辨不出哪个才是他。”

“我们要不要退回船上去?”丹尼尔大声道。

“那样太没面子,”嘉蒂雅说,“这是我的世界。”

她站在原处,那五名船员好整以暇地逐渐走近。

刚才他们都在卖力干粗活(像机器人一样,嘉蒂雅不屑地想),现在仍然满身是汗,嘉蒂雅察觉到了他们身上发出的汗臭味。相较于无形的威胁,这股味道更能把她吓走,但她偏偏不为所动,她确定鼻孔滤器能够淡化这种气味。

那个高大的船员距离她最近。他有着古铜色的皮肤,结实的双臂裸露在外,在太阳底下闪着油光。他大概有三十岁(对于这些短寿命的人类,嘉蒂雅只能勉强估计年龄),如果他好好梳洗打扮一番,看起来或许会相当体面。

他说:“所以你就是我们一路从奥罗拉带过来的那位太空族女士?”他说得很慢,显然试图要在银河标准语中加上一点贵族气息。他当然未能成功,这句话还是说得很粗鲁,让他比丹吉更像银河殖民者。

嘉蒂雅为了声张自己的领土权,特别强调:“我原本是索拉利人,殖民者。”然后便尴尬得说不下去了。由于刚才一直在想索拉利的事,她的心思跳回两百年前,以致一开口竟带有浓重的索拉利口音。例如‘我’这个字听来几乎成了‘哦’。

她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低沉许多,也比较没有霸气,但字字都是道地的“奥罗拉大学腔”,也就是太空族世界所公认的银河标准语。“我原本是索拉利人,殖民者。”

那银河殖民者哈哈大笑,转向其他船员说:“她讲话拿腔拿调的,但她至少得试试。对不对,伙伴?”

那几名船员也开始大笑,其中一人还说:“让她再多说几句,尼斯,或许我们都能学学这种太空族的娘娘腔。”他以尽可能优雅的动作,将一只手放在臀部上,另一只手则软绵绵地伸出来。

尼斯边笑边说:“你们通通给我闭嘴。”周遭立刻鸦雀无声。

他再度转向嘉蒂雅。“我是一级船工柏托・尼斯。小妞,请问芳名?”

嘉蒂雅不敢再开口了。

尼斯说:“我很有礼貌喔,小妞。我说话像个绅士,像个太空族。我知道你年纪很大,当我的曾祖母绰绰有余。你到底有多大年纪,小妞?”

“四百岁,”一名船员在尼斯背后吼道,“但怎么看都不像!”

“她看起来还不到一百岁。”另一人说。

“看起来还能嘿咻一番喔,”第三名船员说,“但我猜她已经很久没做了。问问她想不想来几回,尼斯。说话客气点,问问能不能让我们轮流上。”

嘉蒂雅气得面红耳赤,丹尼尔赶紧说:“一级船工尼斯,你的同伴冒犯了嘉蒂雅女士。你们还不让开?”

尼斯转头望向丹尼尔,在此之前,他完全忽略了对方的存在。收起笑容之后,他开口道:“你给我听好,船长说过的,这小女人碰不得。我们不会惹她,只会无伤大雅地聊聊天。还有,那东西是机器人,我们也不会惹他,而他绝不能伤害我们。我们知道机器人学三大法则是什么,瞧,我们能命令他离我们远点。但你是太空族,对于你这个人,船长什么命令也没下。所以你这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他伸手指着丹尼尔,“站到一边去,别来穷搅和,否则一定落得鼻青脸肿,搞不好还会痛哭流涕。”

丹尼尔未作任何回应。

尼斯点了点头。“很好。算你识相,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我喜欢你这种人。”

他又转向嘉蒂雅。“好啦,太空族小妞,既然船长有令,我们就不再打扰你。如果我们哪位说话粗鲁些,那也是很自然的事。让我们握握手,交个朋友吧。太空族,殖民者,分什么彼此呢?”

他向嘉蒂雅伸出手去,吓得嘉蒂雅连退几步。只听“唰”的一声,丹尼尔已经抓住尼斯的手腕,动作快到谁也没看清楚。“一级船工尼斯,”他轻声说,“别碰这位女士。”

尼斯低头望着自己那只手,以及紧紧抓着自己手腕的五根指头。“你有三秒钟的时间放开我。”他语带威胁地低声咆哮。

丹尼尔立即松手。“我不想伤害你,所以不得不照你说的做,但我必须保护这位女士——如果她不希望碰到你的手,我相信她是这么想的,只怕我将被迫让你吃点苦头。但请你相信,我保证下手会尽可能轻一点。”

某名船员兴高采烈地叫道:“让他瞧瞧你的厉害,尼斯,他只会耍嘴皮子。”

尼斯说:“听好,太空族,我两度叫你别管闲事,你非但不听,还动了一次手。现在我再说一遍,这可是最后的警告。你要是再动一动,再说半个字,我就把你大卸八块。这个小女人要跟我们像朋友般握握手,如此而已。然后我们立刻走人,这样公平吧?”

嘉蒂雅用近乎哽咽的声音说:“我绝不要他碰我,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丹尼尔说:“先生,请恕我直言,这位女士希望你别碰她。我必须请你——你们五个人——通通走开。”

尼斯带着笑容,挥了挥粗壮的手臂,仿佛要将丹尼尔扫到一旁,而且下手绝不留情。

没想到丹尼尔出手快如闪电,又用左手抓住了尼斯的手腕。“请走吧,先生。”丹尼尔说。

尼斯仍旧咧着嘴,却再也没有笑容了。突然间,他猛力抬起手臂。丹尼尔的左手随即稍微上扬,随即减慢速度,最后停了下来。他保持着自若的神态,将尼斯的手臂往下压,然后借着一记迅速的扭转,将那只手臂扳到这名银河殖民者背后,并牢牢固定住。

尼斯惊觉丹尼尔竟然来到自己后面,连忙将另一只手向后伸,想要扳住丹尼尔的脖子。不料这只手也立刻被抓住,被拉到了很不自然的位置,令他不禁惨叫一声。

那四名满心期待一场好戏的船员,此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一个个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尼斯瞪着他们,咕哝了一声:“救我!”

丹尼尔说:“他们不会救你的,先生。如果他们轻举妄动,船长的处罚会更严厉。现在,我必须请你保证再也不会招惹嘉蒂雅女士,而且你们会默默离去,一个不留。否则,一级船工尼斯,万分遗憾,我不得不把你的双臂拉得脱臼。”

他一面说,一面将对方的双腕抓得更紧,尼斯随即发出闷声的哀号。

“非常抱歉,先生,”丹尼尔说,“但我奉有最严格的命令。能否请你向我保证?”

尼斯突然恶狠狠地举脚向后踢去,但在他的厚靴踢中目标之前,丹尼尔早已闪到旁边,还将他拉得失去了平衡。下一刻,他脸部重重着地。

“能否请你向我保证,先生?”丹尼尔仍在背后抓着对方的两只手腕,他轻轻一拉,这船员的双臂便被微微举起来。

尼斯号叫一声,脱口而出:“我认输,放开我。”

丹尼尔立刻放手并后退几步。尼斯慢慢地、痛苦地翻过身来,带着极度扭曲的表情,一面缓缓挥动手臂,一面扭转双手的手腕。

然后,他的右手摸向腰际的皮套,吃力地抓出其中的武器。

丹尼尔一脚踩下去,将他的手掌钉在地上。“别做这种事,先生,否则我不得不踩断你一两根手骨。”他弯下腰,从皮套中取出尼斯的手铳,“站起来吧。”

“对,尼斯先生。”另一个声音说,“听他的话,赶紧站起来。”

只见丹吉・贝莱站在他们旁边,虽然一副吹胡子瞪眼的表情,他的声音却平静得有些可怕。

“你们四个,”他说,“把你们的武器交给我,一个一个来。开始,动作快一点。一、二、三、四。好啦,继续立正站在那里。先生,”他转向丹尼尔,“把你手中的武器也交给我。很好,第五支。现在,尼斯先生,你也立定。”他将五柄手铳摆到了地上。

尼斯僵硬地立正站好,只见他双眼充血,脸孔扭曲,显然痛苦万分。

“能否请你们哪一位,”丹吉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船长,”丹尼尔赶紧说,“我和尼斯先生只是闹着玩,谁也没受伤。”

“然而,看来尼斯先生还是受伤了。”丹吉说。

“皮肉伤罢了,船长。”丹尼尔说。

“我懂了。好,待会儿我们再继续讨论。夫人——”他转身对嘉蒂雅说,“我不记得曾允许你走出太空船,马上跟你的两个同伴回你的舱房去。这里不是奥罗拉,而我是船长,照我说的做!”

丹尼尔带着歉意轻轻抓起嘉蒂雅的手肘。嘉蒂雅扬起下巴,二话不说便转身朝太空船的扶梯走去。丹尼尔走在她旁边,而吉斯卡跟在后面。

然后,丹吉转向那些船员。“你们五个,”他的声音始终保持冷静,“跟我走。我会彻查这件事——或者该说彻查你们。”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一名下属捡起那些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