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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瓦西莉娅之二 41

[美]艾萨克·阿西莫夫2019年03月05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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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莱(心慌意乱地急着寻找出路)说道:“假设我接受你的说法,瓦西莉娅博士;假设我同意根本不该怀疑你是这桩——机杀案——的共犯。即便如此,并不代表你就不可能帮我。”

“我为什么要帮你?”

贝莱答道:“因为人类的高贵情操。汉・法斯陀夫博士向我们保证,他并没有做那件事,他并不是机器人杀手,他并未将那个十分特别的机器人詹德弄得停摆。而大家都会认为,你对法斯陀夫博士的了解超过任何人。曾有许多年的时间,你是他最宠爱的孩子,在他的照顾下逐渐长大,这种关系极其亲密。从来没有人像你那样,几乎在任何时间、任何情况下都见过他。无论你现在对他有什么感觉,都改变不了过去那些事实。既然你这么了解他,一定能够替他的人格作证——他不可能伤害一个机器人,更何况那机器人是他登峰造极的成就。你是否愿意公开作证?对所有的世界?那会有极大的帮助。”

瓦西莉娅的表情似乎更严峻了。“给我听清楚,”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想给牵扯进去。”

“你不想也不行。”

“为什么?”

“难道你不觉得你的父亲对你有恩吗?他是你的父亲啊。不论这个称谓对你有没有意义,你们两人总有血缘上的关联。除此之外——不管父亲不父亲——他花了许多年的时间把你养大,尽心尽力照顾你、教育你。光是这一点,他就对你有恩。”

瓦西莉娅开始发抖。这回她抖得很明显,连牙齿都格格作响。她试着开口,可是办不到,只好接连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再试一次。“吉斯卡,这些对话你都听到了吗?”

吉斯卡颔首答道:“听到了,小小姐。”

“你呢,那个人形机器人——丹尼尔?”

“请说,瓦西莉娅博士。”

“你也都听到了?”

“是的,瓦西莉娅博士。”

“所以你们都了解了,这个地球人坚持要我为法斯陀夫博士的人格作证?”

两个机器人点了点头。

“那我就说了——虽然这有违我的意愿,而且令我气愤。在此之前,我之所以没有出来作证,正是因为我觉得我的这个父亲——他给了我一半的基因,而且勉强可以说把我养大——对我至少有那么点恩情。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地球人,你给我听好,这个和我有血缘关系的汉・法斯陀夫博士,并没有把我——我!我!——当作一个独立的人类来养育。对他而言,我只不过是个实验品,是个观察对象。”

贝莱摇了摇头。“我不是要你说这个。”

她却得理不饶人地步步紧逼。“既然你坚持要我说,我就照办,而且会给你一个答案。汉・法斯陀夫博士只对一件事感兴趣,只有一件事,一件事而已,那就是人脑的运作。他希望能将它化约成方程式,并且画出图解,以便破解这个迷宫,进而建立一套研究人类行为的数理科学,好让他得以预测人类的未来。他将这门科学称为‘心理史学’。我相信你只要跟他谈上一个钟头,他就一定会提到这件事,这股狂热正是他的原动力。”

瓦西莉娅仔细端详贝莱的表情,然后兴高采烈地叫道:“我看得出来!他跟你提过了。那么他必定告诉过你,他之所以对机器人感兴趣,只是想要通过他们来研究人类的大脑。而他之所以对人形机器人感兴趣,只是想要通过他们更进一步研究人类的大脑——没错,这点他也跟你说了。

“我相当确定,正是由于他试图了解人类的大脑,才会发展出人形机器人的基本理论,而他将这套理论视为禁脔,不让任何人看一眼,因为他想在长达约两世纪的余生中,完全独力地解开人脑之谜。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我当然也绝对包括在内。”

贝莱一面勇敢迎向对方的怒火,一面低声道:“请问为什么说你也包括在内,瓦西莉娅博士?”

“我出生后,原本应当和其他婴儿生活在一起,由专业人士负责照顾;不该让我独自成长,更不该让一个外行来照顾我——无论他是不是我的父亲,是不是科学家。法斯陀夫博士不该获准把一个小孩置于那样的环境下,他如果不是汉・法斯陀夫,就绝对做不到。为了实现这件事,他动用所有的名望,兑现了所有的人情,尽可能说服每一个关键人士,最后终于得到了我。”

“那是因为他爱你。”贝莱喃喃道。

“爱我?任何一个婴儿都能取代我,偏偏他一个也找不到。他想要有个小孩在他身边成长,有个大脑在他的观察下发育。他想要仔细研究人脑的生长模式和发展方式,所以希望先有个简单的大脑,随着它越长越复杂,他就有机会研究其中的细节。为了这个目的,他强迫我接受一个不正常的环境,以及稀奇古怪的实验,完全不把我当人看。”

“这点我无法相信。即使他拿你当实验对象,仍然能把你当成人类来关心和照顾。”

“不,你这是地球人的说法。或许在地球上,血缘的关联还受到某种重视,此地则完全不会。对他而言,我只是个实验对象,如此而已。”

“即使起初是这样安排的,可是一旦成了你的监护人,法斯陀夫博士便忍不住开始爱你——你这无助的小东西。即使完全没有血缘的关联,即使我们姑且假设你只是小动物,他还是会开始爱你。”

“喔,他现在会了吗?”她以苦涩的口吻说,“像法斯陀夫博士这种人,你不会知道他的心肠有多硬。如果杀了我能令他知识增长,他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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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太荒谬了,瓦西莉娅博士。他对你那么亲切、那么体贴,甚至令你对他产生爱意。这事我知道,你……你曾对他献身。”

“他告诉你的,是吗?对,他会这么做。直到今天,他都未曾静下心来想想,公开这种事会不会令我难堪。没错,我曾对他献身,但这又有何不对?当时,他是我唯一真正认识的人类。表面上他一直对我很温柔,而我那时还不了解他的真正意图,所以,他是我最自然的选择。此外,他还刻意要我在受控的情况下接触到性刺激——而且是由他一手安排的。于是,我无可避免地终将投向他的怀抱。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根本没有其他选择——而他竟然拒绝我。”

“所以你开始恨他?”

“不,起初并没有,最初几年都没有。虽说我在性这方面的发展受到了阻碍和扭曲,直到今天心中还有阴影,但我并未立刻怪罪到他头上,因为我知道得太少了。我替他找了不少借口,例如他太忙、他有别的对象、他需要比较成熟的女人。我竟然有本事替他想到那么多理由,你也不得不佩服吧。直到好些年后,我察觉到事情有点不对劲,才设法把问题当面摊开来。‘你为什么拒绝我?’我问,‘如果你答应我,也许就能帮助我回到正轨,一举解决所有的问题。’”

她顿了顿,咽了一下口水,还把双眼遮住一阵子。贝莱觉得很尴尬,只好一动不动地耐心等待,而那些机器人仍旧个个面无表情(据贝莱了解,正子径路中各式各样的电位平衡或不平衡,一律无法产生类似尴尬这样的情绪)。

她比较平静了,又说:“他尽可能拖延这个问题,但我一而再、再而三当面追问他。‘你为什么拒绝我?’‘你为什么拒绝我?’他对性爱活动毫不排斥,我见识过好几次——我记得自己还怀疑过他是否只喜欢男性。只要不牵涉到生儿育女,性倾向如何一点也不重要,而且有些男性的确不喜欢女性,反之亦然。然而,你称之为我父亲的这个人,却不属于这一类。他喜欢女性——有时还是年轻的女性——她们和我当年向他献身时一样年轻。‘你为什么拒绝我?’最后他终于回答了——你不妨猜猜他给我的答案是什么。”

她带着嘲讽的意味暂且打住,等待对方开口。

贝莱感到坐立不安,含含糊糊地说:“他不想和自己的女儿做爱?”

“喔,别傻了。这又有什么差别呢——别忘了奥罗拉男性几乎都不知道谁是自己的女儿,而且他们和比自己小好几十岁的女性做爱是家常便饭。不过别管了,这种事不言而喻。他的回答是——唉,我记得一清二楚,他竟然说:‘你这大傻瓜!如果我和你有了那种关系,今后怎能再保持客观——我继续研究你还有什么用呢?’

“要知道,在那个时候,我已经明白他对人脑十分着迷。我甚至追随他的脚步,自己也成了一位机器人学家。我拿吉斯卡当实验品,尝试修改他的程序。我做得非常好,对不对,吉斯卡?”

吉斯卡说:“的确非常好,小小姐。”

“但我终究看出来,这个你称之为我父亲的人,其实并不把我当人看。为了避免影响自己的客观性,他宁愿眼睁睁看着我的人生遭到扭曲。对他而言,他的观察要比我的正常人生更为重要。从那时候起,我总算认清了自己的身份以及他的真面目——于是我离开了他。”

沉重的寂静开始凝结在空气中。

贝莱感觉到脑部血管在微微悸动。他很想问些问题: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免不了有自我中心的倾向,更何况他研究的问题是那么重要,难道你完全不能体谅吗?你再三逼迫他讨论那件他不想讨论的事,或许他因此说了些气话,难道你完全无法容忍吗?瓦西莉娅,你刚才火冒三丈的时候,情况不也很类似吗?你为了彻底坚持自己的“正常”(姑且不论你如何定义),忽视了或许是人类所面对的最重要的两个课题——人脑的本质和银河系的开拓——这难道不是同样严重的自我中心,而且更站不住脚吗?

可是,这些问题他通通说不出口。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这个女人真正听进去,而如果她愿意回答,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听得懂。

他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是在做什么?不论这些奥罗拉人如何解释,他也无法了解他们的行事作风,反之,他们也不了解他。

他以疲惫的口吻说:“很抱歉,瓦西莉娅博士,我知道你在气头上,但如果你能暂时消消气,心平气和地想想法斯陀夫博士和那个遇害的机器人,你能否看出这两件事其实并没有关系?法斯陀夫博士或许是想以超然和客观的方式观察你,甚至不惜为此牺牲你的幸福,可是这和他会忍心毁掉一个先进的人形机器人,两者相差了无数光年。”

瓦西莉娅涨红了脸,咆哮道:“你真的听不懂我说的话吗,地球人?难道你认为我刚才对你说那些话,是由于我认为你——或任何人——会对我的悲惨遭遇感兴趣吗?另一方面,你真的认为我喜欢用这种方式暴露自己的隐私吗?

“我告诉你这些,只是为了要向你说明,汉・法斯陀夫博士——如你不厌其烦一再强调的,也就是我的亲生父亲——确确实实毁掉了詹德。这事当然是他干的。我一直没这么说,是因为在你之前,没有任何人愚蠢到了问我这个问题,此外也是因为我自己太傻,对那个人多少还有些牵挂。但你既然问了我,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我向奥罗拉发誓,从今以后,我会对每个人都这么说。若有必要,我还会作公开说明。

“毁掉詹德・潘尼尔的就是汉・法斯陀夫博士,这点我万分确定,你满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