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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终止 · 01

[美]艾萨克·阿西莫夫2019年03月0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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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莱以异常平静的心情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二十一点四十五分,距离子夜还有两小时一刻钟。他今天不到六点就醒了,此后一直没阖过眼,而像这样的紧张生活已经持续了两天半。在他的感觉中,一切似乎变得不太真实了。

他取出烟斗以及珍藏着一点点烟丝的小袋子,并竭力要求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然后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机・丹尼尔答道:“你还不了解吗?我说得不够明白吗?”

贝莱耐着性子说:“对,我还不了解,你说得不够明白。”

“我们来到这里,”机器人说,“我所谓的我们,是指太空城里的同胞,我们的目的是要打破地球周围的藩篱,强迫地球人再度向外发展、殖民外星。”

“这点我知道,请别再多费唇舌了。”

“我必须费些唇舌,因为这是关键。若说我们急于惩处杀害萨顿博士的凶手,并非我们指望能让萨顿博士起死回生,你了解吧;真正的原因是,如果连这点也做不到,母星上那些反对太空城宗旨的政客就会更加振振有词。”

“可是现在,”贝莱突然变得很凶,“你却说你们自己决定要回家了,这是为什么呢?看在老天的份上,这究竟是为什么?萨顿案即将真相大白,这点错不了,否则他们不会费这么大的力气把我赶走。我有一种感觉,我已经掌握了破案所需的一切事实,答案一定就在这里,”他猛敲着太阳穴,“或许一句话,或许几个字,马上能让我开窍。”

他使劲闭上眼睛,过去六十个小时所累积的重重迷雾,仿佛眼看就要被朝阳驱散了。可惜事与愿违,事实并非如此。

贝莱哆嗦着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很丢脸。在一个凡事无动于衷、只会默默瞪着自己的冰冷机器面前,他居然表现出软弱的窘态。

他粗声说:“嗯,不管了。太空族为什么要走掉?”

机器人说:“我们的计划告一段落了,我们相信地球人会开始殖民外星。”

“所以说你们变得乐观了?”这位便衣刑警总算可以心平气和地吸一口烟,而且觉得比较能够掌握自己的情绪了。

“是的。长久以来,太空城一直用改造经济结构的手段试图改造地球。我们试着引进自己的碳/铁文明,而你们地球政府和各大城的政府都愿意和我们合作,因为这是有益无害的一件事。话说回来,我们花了二十五年的时间,最后还是失败了。我们越努力,怀古分子的反对势力就越增长。”

贝莱说:“这些我都知道。”但他同时心想:没用的,他一定得用自己的方式说一遍,就像播放实况录音那样。于是在内心深处,他冲着机・丹尼尔无声地大喊:你这机器!

机・丹尼尔继续说:“萨顿博士率先提出一个理论,认为我们必须彻底改变战术。我们必须先从地球人口中找出一批人,他们要和我们有共同的心愿,或是至少能接受并执行我们的理念。藉由鼓励和帮助他们,我们可以促成一个不带外来色彩的本土运动。不过,困难在于如何找出最适合我们的本地人,而你,以利亚,就代表一个有趣的实验。”

“我?我?你是什么意思?”贝莱追问。

“我们很高兴你们局长推荐的是你。根据你的心理档案,我们断定你是个很有用的样本。而我一和你碰面,立刻对你进行大脑分析,确认了我们的判断无误。你是个务实的人,以利亚。虽然你对地球的过去感兴趣,但心态很健康,不会浪漫地沉湎其中。另一方面,你也不会固执地拥抱当今地球的大城文化。我们觉得就是要像你这样的人,才能领导地球人再度前往星际。昨天上午,法斯陀夫博士急着想见你,这正是原因之一。

“老实说,你的务实天性未免太过强烈。你拒绝相信有人会为了狂热的理想,哪怕是错误的理想,而能做出大大超越自己能力的事,例如在半夜跨越乡间,去摧毁他心目中的地球公敌。因此之故,当你固执地、勇敢地试图证明这件案子是骗局时,我们并不怎么惊讶。就某方面而言,这刚好证明你正是我们要找的实验对象。”

“天哪,那是什么实验?”贝莱用力捶了桌子一拳。

“说服你相信唯有殖民外星才能解决地球的问题,这就是我们的实验。”

“好吧,我愿意承认,我被说服了。”

“不过,是在适度药剂的影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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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莱突然牙齿一松,再也咬不住烟斗,好在他在半空中及时接住。与此同时,太空城穹顶屋中的场景再度浮现眼前:他被丹尼尔终究是机器人的事实吓呆了,等到逐渐恢复神智的时候,机・丹尼尔正用手指捏着他的手臂;那块皮肤底下有个“埋针”的暗影,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他激动万分,吞吞吐吐地问:“埋针里是什么药?”

“你完全不需要紧张,以利亚,那是一种温和的药物,只会让你的心胸更开放。”

“从此不论别人说什么,我都会照单全收,对不对?”

“并不尽然。如果不合乎你的基本思想结构,你仍旧不会接受。事实上,实验的结果颇令人失望。法斯陀夫博士希望你会变得对我们的理念既狂热又专一,结果你只是勉强认同,如此而已。你的务实天性从中作梗,不让你有进一步的反应。这使得我们了解,其实那些浪漫主义者才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不幸的是,浪漫主义者本质上都是怀古分子,只是有显性和隐性之分罢了。”

贝莱心中忽然冒出好些突兀的感觉,一来相当自傲,二来对自己的顽强深感欣慰,三来很高兴自己令他们失望——让他们找别人实验去吧。

他狠狠地咧嘴一笑。“所以你们现在放弃了,准备打道回府了?”

“喔,并不是这样,刚才我曾经说过,我们相信地球会开始殖民外星。而且,这个答案还是你提供给我们的。”

“我提供你们的?怎么提供?”

“你曾对法兰西斯・克劳沙提到殖民外星的种种好处。据我判断,你讲得相当卖力,我们的实验至少达到了这个效果。而克劳沙的大脑特质因此改变了,虽说非常轻微,但的确改变了。”

“你的意思是我居然说服了他?我可不相信。”

“不,要说服一个人并没有那么简单。可是大脑分析所显示的变化,充分证明怀古分子在这方面是可以被说服的。我自己又做了进一步的实验,在我们离开酵母镇的时候,我根据他的大脑变化,猜到你和他可能有过一番对话,于是我提出移民训练机构的想法,并指出这么一来,他的子女便能前途无忧。他虽然拒绝了,可是他的精神氛围再度改变,因此我相当确定,这种心理战术是正确的。”

机・丹尼尔顿了顿,然后继续说下去。

“在所谓的怀古主义中,蕴藏着一种做先锋的渴望。没错,这个渴望投射到了地球本身,这是因为地球距离最近,而且拥有辉煌的过去。可是若将愿景投射到其他世界,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差别,而浪漫主义者不难做到这一点,例如你给克劳沙上了一课,他便深受吸引,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你看,我们太空城的宗旨不知不觉已经成功了。我们自己就是那个扰动因素,它比我们刻意引进的其他因素更为有效。由于我们的催化,地球人对母星的激情落实为怀古主义,甚至还出现了相关的组织。毕竟,想要打破成规的是怀古分子,并非一心想要保持现状以获取最大利益的大城官僚。如果我们现在离开太空城,不再继续刺激怀古分子,即可避免他们拥抱地球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如果我们暗中留下一些人,或是像我这样的机器人,他们就能联合像你这种认同我们的地球人,共同建立起我所说的移民训练机构。在这些前提下,怀古分子最后一定会放弃地球而拥抱太空,那时他们会需要机器人,我们当然乐意提供,他们也可以自己制造。然后,他们会发展出一种适合自己的碳/铁文明。”

机・丹尼尔很少发表这样的长篇大论,他自己一定也注意到了,所以再度顿了顿之后,他说:“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是想解释我为何不得不做些可能伤害你的事。”

贝莱愤愤地想:对,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除非他有办法证明这样做其实是为了此人的终极利益。

然后他说:“慢着,我要提出一个务实的顾虑。你们回到母星之后,外围世界就会知道有个地球人杀了一名太空族,最后他却逍遥法外,于是他们会联合起来向地球索取赔偿。可是我要警告你,对于这样的威胁,地球再也不会忍气吞声,所以势必会引起争端。”

“我确定不会发生这种事,以利亚。在我们的母星上,最希望向地球索赔的那些人刚好也是最希望关闭太空城的人。我们大可利用后者当诱因,要求他们放弃前者。总之,这正是我们的打算,所以地球会安然无事的。”

贝莱突然情绪失控,声音沙哑且带着绝望。“那我怎么办?一旦太空城不再追究,局长立刻会终止萨顿案的调查,可是机・山米一案却会继续查下去,因为它是警局的家丑。他随时可以拿出一堆不利于我的证据,这点我知道,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我会被解雇,丹尼尔,还有别忘了洁西,她会被污蔑成罪犯,而班特莱……”

机・丹尼尔说:“你千万别以为我不了解你的处境,以利亚。为了人类整体的利益,必须容忍一些小冤小错。萨顿博士身后留有父母、妻子、两个儿女、一个妹妹,以及许多亲朋好友,他们对于他的惨死一定伤心不已,然而,每当想到凶手并未接受法律制裁,更会令他们痛上加痛。”

“那你为何不留下,把真凶找出来?”

“现在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贝莱愤愤不平地说:“你何不干脆承认整起调查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目的是为了要在实际情境中研究我们地球人?他妈的,你们根本不在乎谁杀了萨顿博士。”

“我们原本也很想知道。”机・丹尼尔冷冷地说,“可是若将个人和整体放在天平两端,我们向来不会以为两者能够平衡。如果继续调查下去,会干扰到我们已经感到满意的现状,我们无法预估会造成何等危害。”

“你的意思是,凶手有可能是个很重要的怀古分子,而此时此刻,太空族无论如何不想和新朋友为敌。”

“我自己并不会这样说,但是你的说法不无道理。”

“你的正义线路哪儿去了,丹尼尔?这是正义吗?”

“正义有许多等级,以利亚。当较低和较高的正义无法相容时,较低的必须退让。”

在这段时间里,贝莱的心思一直绕着对方无懈可击的正子脑逻辑在打转,试图寻找漏洞和弱点。

他又说:“难道你个人没有好奇心吗,丹尼尔?你自许为警探,但你可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你可明白调查工作并不只是一件差事而已?它是一种挑战,是你和罪犯之间的角力,是一种智慧的对决。你能轻易放弃、举手投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