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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捷运 · 02

[美]艾萨克·阿西莫夫2019年03月0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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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地球,并非外围世界!当然啦,外围世界总喜欢将机器人当成它们的文明产物。

就某方面而言,没错,机器人社会的高峰是在外围世界出现的。而在地球上,机器人一直被局限在矿区和农场工作,直到四分之一世纪前,在太空族的驱策下,机器人才慢慢渗入大城里。

大城有益于人类。除了怀古人士,人人都知道(在合理范围内)大城是无可取代的。问题是好景不长,由于地球人口仍在增长,总有一天,即使大城竭尽所能,每个人所能摄取的热量还是会低于基本维生水平。

相较之下,更可恶的却是太空族,这些地球移民的后裔,住在那些人口稀少、机器人充斥的外太空豪华世界。他们自行决定要保有空间宽广的舒适生活,因此之故,他们压低了生育率,并且拒绝人满为患的地球输出任何移民。而这……

太空城快到了!

贝莱的潜意识提醒自己,现在正接近纽瓦克区,如果继续留在座位上,他就会转向西南方前进,来到特伦顿区,穿过高温且充满霉味的酵母业心脏区。

时间必须估得准确。他需要时间走下楼梯,需要时间挤过站在下层的聒噪乘客,需要时间穿越栅栏以便离开捷运,还需要时间跨过一条条减速路带。

完成这些程序之后,他置身于月台的正确出口。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刻意计算脚步的快慢,否则可能会弄巧成拙。

这时贝莱才发觉,自己处于一种奇特的半孤立状态中:在这个月台上,只有他和一名警察而已,除了捷运的呼啸声之外,四周安静到几乎令人不安的程度。

那名警察走过来,贝莱不耐烦地亮出自己的警徽,警察便做了一个允许通行的手势。

通道相当狭窄,而且总共转了三四个急弯。这种设计显然有其目的,它使得地球暴民很难一口气挤进来,而直接攻击更是绝无可能。

根据约定,贝莱将和他的搭档在太空城的这一边碰面。谢天谢地,虽然据说健康检查相当客气,贝莱还是敬而远之。

前方出现一排紧关着门的出口,门上标示着“通往露天空间与太空城的穹顶屋”,一名太空族就站在那里。他有一张宽阔高颧的脸庞,一头铜色的短发,而他的穿着则颇有地球风,长裤紧束腰际但裤管宽松,两侧各有一条彩色的条纹;上身是一件普通的人造纤维衬衫,领口敞开,前方有拉链,袖口有折边。然而,他绝对是一名太空族,因为他的站姿与众不同,抬头的方式与众不同,那镇定而漠然的表情与众不同,就连向后梳得整齐的短发也与众不同,在在显示他并非土生土长的地球人。

贝莱硬着头皮向他走去,生硬地说:“我是纽约大城警局C5级便衣刑警,以利亚・贝莱。”

他出示了证件,又继续说:“我奉命在太空城入口处,会见机・丹尼尔・奥利瓦。”他看了看手表,“我来早了一点,能否请你通报一下?”

他觉得背脊一股凉意。虽然他对于地球制造的机器人多少有些认识,但太空族的机器人却另当别论。他自己从来没见过,然而地球上普遍流传着骇人的传说,绘声绘影地描述在遥远的、华丽的外围世界,有许多令人望而生畏的机器人,在各方面都胜过人类。想到这里,他不知不觉咬紧牙关。

那名太空族一直礼貌地听他说话,直到现在才开口:“其实没有这个必要,我早已在等你了。”

贝莱自然而然伸出手,半途却垂下去,而他的长脸则拉得更长了。他想说些什么,不料话到嘴边竟然冻结了。

那名太空族说:“请容我自我介绍,我就是机・丹尼尔・奥利瓦。”

“是吗?我搞错了吗?我以为‘机’代表……”

“相当正确。我是个机器人,你还不知道吗?”

“我知道。”贝莱将冒汗的手掌插进头发里,下意识地拨了拨头发,然后才正式伸出去。“很抱歉,奥利瓦先生,我的思绪有些混乱。你好,我叫以利亚・贝莱,是你的搭档。”

“好极了。”机器人握住贝莱的右手,然后慢慢增加压力,一直加到最热情的程度,力道才开始减轻。“但我似乎察觉到不安的情绪。可否请你跟我有话直说?像我们这种合作关系,最好一切都能开诚布公,以促进彼此的了解。而根据我们那个世界的习惯,合作伙伴会直呼对方的名字或昵称,我相信这点并未违反你们的风俗。”

“只不过,你知道吗,你看来并不像机器人。”贝莱冲口而出。

“这点令你感到不安?”

“我想,不至于吧。丹……丹尼尔,在你们的世界,机器人都像你这模样吗?”

“还是有个体差异的,以利亚,就像人类一样。”

“我们的机器人……嗯,你看得出它们是机器人,你了解我的意思吧,而你却像个太空族。”

“喔,我懂了。你原本以为我是那种粗制型,所以吃了一惊。可是在这件事情上,若想避免任何不愉快,我的族人就必须派出一名惟妙惟肖的人形机器人。这是唯一合乎逻辑的决定,对不对?”

一点都没错。如果一个普通机器人走在大城里,很快就会惹出祸端。

贝莱答道:“对。”

“那我们就动身吧,以利亚。”

他们向捷运的方向走去。机・丹尼尔一旦了解了加速路带的功能,很快便像老手般走在上面。贝莱起先刻意放慢脚步,后来却没好气地加快速度。

机・丹尼尔始终和贝莱并驾齐驱,看不出他这么做有任何困难。贝莱甚至怀疑,这个机器人是不是故意走得慢一点。等到两人终于抵达捷运带,贝莱以几近玩命的动作爬了上去,机器人则轻轻松松地跟上他。

贝莱涨红了脸,吞了两口口水,然后说:“我陪你站在下层。”

“下层?”丹尼尔说,对于周遭的噪音和平台的规律摇摆,这个机器人显然都不在乎,“我的资料错了吗?据我所知,除了某些限制,C5级有资格坐在上层。”

“你没错,我可以上去,但是你不行。”

“我为什么不能跟你上去?”

“至少要C5级才行,丹尼尔。”

“这点我很了解。”

“你并不是C5级。”由于下层挡风设备简陋,空气摩擦的嘶嘶声特别响,所以交谈相当困难,而贝莱又心虚地刻意压低声音。

机・丹尼尔说:“为什么我就不能是C5级?我是你的搭档,理当平起平坐,所以被赋予了这个官阶。”

他从衬衫内袋掏出一张如假包换的长方形证件,上面的名字是“丹尼尔・奥利瓦”,故意省略了那个最重要的“机”字,而官阶果然是C5。

“上去吧。”贝莱硬邦邦地说。

两人坐下之后,贝莱虽然明知那机器人坐在身旁,却直直望着前方,自顾自生闷气。他已经失误两次,第一次是并未认出机・丹尼尔是机器人,第二次则是没猜到机・丹尼尔理应拥有C5的官阶。

当然,问题出在他并非什么小说人物,而是个活生生的便衣刑警,他没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领,没有喜怒不形于色的修养,没有取之不尽的适应力,更没有闪电般锐利的头脑。过去,他从不曾幻想自己拥有这些天赋,却也从来没有因此感到遗憾。

现在他会萌发这种憾意,是因为机・丹尼尔・奥利瓦显然就是这样的“人物”。

他完美无缺,因为他是机器人。

贝莱开始替自己找借口。他平常接触的机器人,都是像机・山米那种在办公室跑腿的,因此才会以为他的搭档有着光滑坚硬的塑质外壳,浑身是那种毫无生气的惨白色。他还预期对方始终挂着一副固定的、虚假的、愚蠢的笑容,四肢还经常不大听使唤。

机・丹尼尔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贝莱偷偷瞥了这个机器人一眼,不料机・丹尼尔竟然同时转过头来迎接他的目光,并严肃地点了点头。此时贝莱又想到,他说话时嘴唇会自然嚅动,不像地球的机器人,只会一直张着嘴。而且,刚才贝莱还瞥见他有一根灵巧的舌头。

贝莱心想:何必强迫他乖乖坐在这里?这些噪音、光线、人群,对他来说一定都是完全陌生的经验。

贝莱起身离去,并在掠过机・丹尼尔时说:“跟我来!”

两人离开了捷运,沿着减速路带向外走。

贝莱开始寻思:老天,我到底该怎么跟洁西讲?

这个萦绕在他心中的问题,曾经由于那机器人的出现而暂时沉寂,可是现在,当他们顺着缓运带,即将来到南布隆克斯区的入口,这个问题不但重新浮现,而且成为燃眉之急。

他说:“你知道吗,丹尼尔,你所见到的一切,这整个大城,其实就是一座建筑,总共有两千万人住在这里面。捷运带日夜不断流动,时速六十英里,总长度有两百五十英里,此外还有好几百英里的缓运带。”

接下来,贝莱想,我大概要心算纽约每天会消耗多少吨酵母食品,多少立方英尺的淡水,以及原子炉每小时生产多少百万度的电力。

丹尼尔说:“我在听取简报时,已经获悉这一类的资料。”

贝莱心想:嗯,那就一定涵盖了食物、饮水和电力的相关数据,我又何必向一个机器人吹嘘这些呢?

他们来到了东一八二街,前方大约二百码处,有一栋钢筋混凝土建造的大楼社区,属于他的那间公寓就在里面。底下有一整排电梯,每一台都能直通他家。

大楼的底层有一排商店,贝莱正准备说“这边请”,却硬生生咽了回去,因为在一家商店门口,炫目的力场门前聚集着好些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怎么回事?”他以自然而然带着权威的口气,询问最靠近自己的那个人。

那人一面踮着脚尖,一面回答:“我知道个鬼,我刚来而已。”

旁边有人兴奋地说:“这家店里有机字头的笨蛋,我想它们也许会被拖出来。乖乖,我真想把它们给拆了。”

贝莱紧张兮兮地望向丹尼尔,不过,后者即使听到了或听懂了那句话,他也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贝莱冲进了群众中。“让我过去,警察,警察!”

群众勉强让路,贝莱向前钻,身后传来了咒骂声。

“……把它们全拆了,一个个螺丝慢慢拆,沿着接缝撬开来……”还有人哈哈大笑。

贝莱有点不寒而栗。大城虽然代表着效率的极致,可是居民必须因此付出代价,例如必须过着极其规律的生活,一切都在严格而科学的控制之下。如此日积月累的压抑,总有一天会爆发出来。

他想起了所谓的关卡暴动。

反机器人的暴动当然其来有自。一个人努力了大半生,竟然面临遭到解雇这样的绝境,任何人毫无例外,一定会迁怒到机器人头上,至少可以拿它们出出气。

反之,像“政府政策”或“机器人创造的高产量”这种抽象的东西,就不太可能遭到拳打脚踢。

政府将这种现象称为“成长的阵痛”,只能沉痛地摇摇头,并且向民众保证,经过一段必要的调适期,大家就会过上更新更好的日子。

可是,随着解雇的持续进行,怀古运动开始逐渐扩张。人们变得越来越绝望,而到底是要忍气吞声还是拼个同归于尽,往往只是一念之间的决定。

一旦发生这种事情,要不了几分钟,压抑已久的敌意就能转变成一场血肉横飞的暴动。

想到这里,贝莱拼命向力场门挤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