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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 2

[美]戴维·伽特森2018年09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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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接下来的十天里,伊什梅尔一边干活——零工散活儿、除草、擦窗——一边担心着今田初枝。他心绪不宁,觉得初枝在有意地避免到海滩那儿去,渐渐地他变得沉闷阴郁起来。他为弗达·卡米高太太给覆盆子搭的架子固定好了支索,把她那阴凉的工具房里的东西整理了一下,还将她的香杉木柴火捆好——他一边做事一边满脑子想着初枝。他帮鲍勃·第莫斯把他的小房子上的油漆刮掉了,还和赫伯特·克劳太太一起为花床除草。赫伯特·克劳太太是一个喜欢侍弄花草的人,经常盛情款待伊什梅尔的妈妈。这会儿,她坐在一只护膝上,拿着一把枫木柄的耙子在伊什梅尔旁边除草,时不时地停下来用小臂的背面擦拭眉毛上的汗水。她大声地问伊什梅尔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忧郁。过了一会儿,她提出来到后廊去坐一会儿,用高脚玻璃杯喝一点儿加柠檬块的冰茶。她指着一棵无花果树,告诉伊什梅尔她已经不记得这棵树是多少年前种下的了;尽管经历无数风雨,它还是生根壮大,并结了许多甜美的无花果。她又说,克劳先生很喜欢无花果。她啜了口茶,接着换了个话题。她说,在友睦港的人眼里,南海滩一带的人家都是些自封的贵族、不满现状者、退居隐世者和怪人——其中包括伊什梅尔一家人。她问伊什梅尔是否知道他的祖父曾经帮助那些在南海滩登陆点的“矮子”们运送树桩。她说,派平纽一家穷困潦倒是自作自受——他们家没一个人肯干活儿;而今田家的人则个个都吃苦耐劳,包括他们家的五个女儿。厄伯斯家总是雇些专业的园艺工人和各种检修工——那些开着箱型车来的水管工、电工和杂务工——来给他们干那些又脏又累的活儿,克劳家则喜欢雇左邻右舍来帮忙。她告诉伊什梅尔说,她和克劳先生已经在南海滩这儿生活了四十年。克劳先生曾经在煤矿上和生产集装箱托盘的工厂里工作过,但是最近开始做起了造船的生意。如今正在西雅图筹钱,准备为罗斯福的海军建造驱逐舰和扫雷舰(尽管他对罗斯福一点儿也不在意,克劳太太说)。——但是为什么伊什梅尔这么闷闷不乐呢?高兴点儿,克劳太太劝他,说着又喝了口茶,生活很精彩。

星期六,伊什梅尔和舍利丹·诺尔斯一起钓鱼——他一边划着船沿着海岸线走,一边想着初枝,这时候他看见了克劳先生。他家梯田式的草坪中央支着一个三脚架,上面安了一架望远镜,克劳先生手撑在膝盖上,屈身看着望远镜。凭借着良好的地势,他嫉妒地望着西雅图人的游艇从南海滩往友睦港的锚泊地游弋而去。克劳先生的脾气阴晴不定,额头像莎士比亚的一样瘦削高耸。他家所看到的海景宽阔而且长风无阻;他的花园里种着杜鹃花树篱、山茶花、史塔瑞娜玫瑰和修剪整齐的黄杨木,花园外是翻卷的白浪和海滩上暗灰色的石块。他的房子向阳的一面是宽大、光洁无瑕的轩窗,其余三面由郁郁葱葱的香杉树所围绕。克劳先生和他北面的邻居鲍勃·第莫斯曾经发生过边界冲突——他认为鮑勃的一片铁杉树林实际上是生长在他的土地上。伊什梅尔八岁时候的一天早晨,两个勘测员带着经纬仪和侧位仪出现了,把所到之处都绑上小红旗。这样的情况过去几年时不时地重演一次,除了勘测员的面孔有所变化之外,什么都没发生,只有那些铁杉树越长越高,它们的尖枝儿像绿色的鞭子,弯曲着伸向天空。从新罕布夏山区迁居而来的鲍勃·第莫斯是一个面色苍白、沉默寡言、意志坚定的人,他只是手插在屁股口袋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而克劳先生则一边咕哝着,一边踱来踱去,高耸的脑门闪闪发亮。

伊什梅尔也为埃瑟林顿家工作,他们是一群从西雅图过来消夏的充满活力的人。每年六月的时候,消夏的人便纷然而至,占据住南海滩那些舒适宜人的居所。他们在自己的小型帆船上优哉游哉,四处闲逛;他们刷漆,锄草,打扫房子,兴致来了想做些恢复植被的工作时还会去种种树,高兴了便在海滩上躺着。晚上,人们燃起篝火,吃着沙海螂、贻贝、牡蛎、河鲈,船儿都被拉到潮水所不及的地方,铲子和搂耙也被冲洗干净放在一边。埃瑟林顿一家人喝起了杜松子酒加奎宁水。在米勒湾尽头的泥滩上首,住着乔纳森·索德兰德船长,他以前每年都要驾着他那艘破旧的大帆船——C.S.墨菲号去北极做生意。后来,他终于老得跑不动了,便开始以向那些前来度假的人吹牛度日。他捋着雪白的胡须,穿着羊毛裤和破旧的背带裤——站在已经永远搁浅在泥滩上的墨菲号的舵轮前摆姿势供人拍照。伊什梅尔曾经帮他劈过柴火。

南海滩上除了今田家的草莓事业之外,唯一切切实实赚钱的地方就是汤姆·佩克的大美洲蓝狐农场。在米勒湾的另一边,汤姆·佩克在浆果鹃树的树荫下捻着红褐色的山羊胡子,吧嗒着长烟筒。他那六十八个围栏里密密实实地蓄养着一大群美洲蓝狐,为的是获取它们那油光水滑的皮毛。他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下孤独地做着这件事情,尽管这一年六月份他雇了伊什梅尔和另外两个男孩来用钢丝刷帮他清扫笼子。佩克的事迹渐渐笼罩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包括印第安战争、金矿、雇用杀手等等,据说他身上有一个看不见的肩带枪套,里面藏了一把德林格手枪。在海湾的更远处,在一个叫小房湾的地方,威斯丁豪斯家在那儿建造了一个新港式宅邸,周围是三十英亩的道格拉斯冷杉树林。由于深受东部道德水准下滑的困扰——特别是在林德伯格绑架案发生之后——这位著名的家用器具巨头和他出身名门的波士顿妻子带着他们的三个儿子、一个女仆、一个厨师、一个管家和两个私人教练搬来圣佩佐岛这个与世隔绝的海岸。伊什梅尔花了一个长长的下午帮着戴尔·派平纽——自我任命的好几个消夏家庭的看护者——修剪他家长长的车道上方的桤树枝。

伊什梅尔还和戴尔一起清理了埃瑟林顿家的排水沟。埃瑟林顿家的人十分迁就他,在伊什梅尔看来,对他们而言他是一个有意思的岛民,是这个地方的魅力所在之一。在一次霜冻或两天的大雨之后,戴尔便要打着手电筒挨家挨户地巡视——他的脚有点儿跛,因为他在木榴油工厂摔伤过臀部,一到天气潮湿、阴冷或潮湿而且阴冷的时候便会疼痛;又因为不肯戴眼镜,所以只好眯缝着眼睛。他同时还要巡视各家的车库和墙角,将排水沟里冲出来的淤泥清理掉。秋天的时候,他为弗吉尼亚·盖特伍德家把成堆的灌木和耙拢的树叶一起烧掉。他在黎明的微曦中带着布手套,穿着一件破旧的麦基诺大衣,肘部已经破了。他脸颊上的毛细血管碎裂了,皮肤下面已经冻成青紫色,伊什梅尔觉得他看上去仿佛是一个喝醉了酒的乞丐。

在海滩上和初枝接吻四天之后的黄昏时分,树林中已经漆黑一片,但草莓地里仍然有一丝微光,伊什梅尔蜷伏在今田家的农场边,窥看了半个小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一点儿都不感到困倦,于是他又在那儿待了一个小时。他躺在星空下,脸颊贴在地上,心里存着一丝希望可以看到初枝,这令他感到释然。但因为担心被人发现并冠上“偷窥者的名号,他终于还是决定不这么蜷伏着了,就在他刚下定决心要离开的时候,栅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走廊上出现一点儿光亮,初枝出来向一个角柱走去。她拿起一个柳条筐走向香杉木栏杆,开始为家人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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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什梅尔看着初枝站在走廊的昏黄灯光下,把被单从绳子上拉下来,她的手臂动作优雅。她把衣夹子衔在齿间,将毛巾,裤子和工作衫一件件叠好再放进柳条筐里。她把衣服收完,在角柱上靠了一会儿,一边挠着脖子一边望着天上的星星,又闻了闻新洗的衣服的湿润味道。然后便拿起装有床单和衣物的筐子回屋里去了。

第二个夜晚,伊什梅尔又回到那里;一连五天,他以宗教般的热忱前去窥探。每天晚上,他都告诉自己第二天不再来了,但是到了第二天的黄昏,他又忍不住想出门走走,这一走便又成为一次“朝圣”。他感到内疚和羞愧,他登上她堆放草莓的高坡,在她家田边停下。他不知道其他的男孩是否也会做同样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这种偷窥是否属于病态。但是,他只要看到初枝又一次出来收衣服的时候便感到身不由己了,她的手优雅柔美,把衣夹子丢在栏杆上的一个桶里,然后把衬衫、床单和毛巾一一叠好。有一次,她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掸着夏天裙子上的灰土。她熟练地把长发绾成一个结,走进屋去。

在他偷窥她的最后一晚,他看见初枝在离他蜷伏处不到五十码的地方倒了一桶厨房废料。她像往常一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走廊的灯光下,出来后轻轻地带上门。当她朝他的方向走来的时候,他的心不禁颤了一下,随后便仿佛心脏停止了跳动一般。他这下能够看见她的脸,听到她的木屐橐橐的声音。初枝顺着草莓垅走过来,将垃圾桶倒拎过来,把垃圾倒在肥料堆上。她看了看月亮,蓝色的月光正好照在她脸上。然后,她便转身从另一条路走回屋去。她一只手盘着后颈部的头发,一只手拎着桶,回到走廊上,他透过覆盆子藤的间隙瞥见她一眼。他等了一会儿,她出现在厨房的窗前,头部周围有一圈暗弱的光。伊什梅尔弓着身子悄悄靠近,他看见她正低头洗着自己的头发,手指间堆着肥皂泡。在伊什梅尔周围,正在生长的草莓散发出芬芳的气息,弥漫在夜晚的空气中。他继续靠近,这时今田家的狗从屋后跑了出来,他赶紧待住不动,随时准备逃跑。那只狗嗅了一会儿,鸣鸣地叫了两声,便慢步朝他走了过来,任由他拍拍它的头和耳朵,又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掌,并躺了下来。这是一条上了年纪,牙齿有些松动,身体也渐渐失去平衡的黄色老猎狗,她毛很少,走路时背部有些摇晃,优忧郁的眼睛里总是泪汪汪的。伊什梅尔摸摸她的肚子。狗灰色的舌头摊在地上,胁部不停地起伏着。

过了一会儿,初枝的父亲来到走廊上,用日语呼唤这只狗。他又喊了一声,用低沉的声音发了个命令,狗抬起头,吠了两声,站起来,跛着脚走了。

这是伊什梅尔最后一次在今田家偷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