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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 2

[美]海明威2019年07月1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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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划得怎么样?”

“很好。”

“你要歇时说一声。”

“好。”

我又喝了一口白兰地,然后抓住两边的船舷,走向前去。

“不。我正划得挺好。”

“回到船尾去。我好好休息过了。”

借着白兰地的力量,我轻松而稳定地划了一会儿。随后我开始乱了章法,不是划桨入水过深,便是未入水中,不久我只是乱划一阵,口里涌起淡淡的褐色胆汁味,因为喝了白兰地后划船划得太用力了。

“给我点水喝,行吗?”我说。

“这太方便了,”凯瑟琳说。

天亮前下起毛毛雨来。风不晓得是停了呢,还是因为被弯曲的湖岸边的高山遮住了。我一发觉天快要亮了,就认真地划起船来。我不知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只求进入瑞士水域。天开始亮时,我们相当贴近湖岸。我望得见多岩石的湖岸和树木。

“那是什么?”凯瑟琳说。我歇桨倾听。原来是一艘小汽艇在湖上开的咋咋声。我赶忙划船近岸,静悄悄地伏在那儿。咋咋声越来越近了;我们随即看见那汽艇在雨中行驶着,离我们的船尾不远。汽艇尾部有四名税警,阿尔卑斯山式的帽子拉得低低的,披肩的领头往上翻,背上斜挂着卡宾枪。在这样的大清早,他们看上去都还昏昏欲睡。我看得见他们帽子上的黄色和他们披肩领子上的黄色徽号。汽艇咋咋地开过去,在雨中隐没了。

我把船朝湖中划。如果我们离边境很近了,我就不愿让湖滨公路上的哨兵来喝住我们。我把船划到刚刚望得见岸的地方,在雨中划了三刻钟。我们又听见汽艇声,我连忙把船歇下来,一直等到引擎声在湖的那一边消失。

“我们大概已在瑞士了,”凯瑟琳说。

“真的?”

“这也难说,除非我们看到了瑞士的陆军部队。”

“或者瑞士的海军。”

“瑞士海军对我们倒不是好玩的。我们最后一次听到的汽艇声,可能就是瑞士海军。”

“我们如果真的到了瑞士,就来好好地吃一顿早餐吧。瑞士有非常好的面包卷、黄油和果子酱。”

现在天色大亮了,又在下着纷纷细雨。湖的北部还刮着风,我们望得见滔滔白浪正打我们这边翻腾地朝北往湖上卷去。现在我有把握的确到达瑞士了。湖滨树木后边有许多房屋,离岸不远还有一个村子,村子里有些石头房屋,小山上有些别墅,还有一座教堂。我细心张望绕着湖滨的公路,看看有没有卫兵,但没有看到。公路现在离湖很近,我看到一名士兵从路边一家咖啡店走出来。他身穿灰绿色的军装,帽盔像是德国兵的。他长着一张看来很健康的脸,留着一簇牙刷般的小胡子。他望望我们。

“对他招招手,”我对凯瑟琳说。她招招手,那士兵怪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招招手。我放慢了划船的速度。我们正经过村前的滨水地带。

“我们一定已深入瑞士境内了,”我说。

“我们得有相当的把握才行,亲爱的。可不要让人家把我们从边境线上押回去。”

“边境线早已过了。这大概是个设有海关的小城。我相信这就是勃里萨哥。”

“会不会同时也驻有意大利军警?在有海关的边城,通常驻有两国的军警。”

“战时可不同。照我想,他们不会让意大利人过边境来的。”

那是个相当好看的小城。沿着码头泊着许多渔船,鱼网摊在架子上。虽则下着十一月的细雨,小城看起来还是很愉快干净。

“那我们上岸去吃早点吧?”

“好。”

我用力划左桨,贴近湖岸,当船挨近码头时,我把船打横,靠上码头。我收起桨来,抓住码头上的一个铁圈,脚往湿淋淋的石码头上一踏,算是踏上了瑞士的国土。我绑好船,伸手下去拉凯瑟琳。

“上来吧,凯特。这太愉快了。”

“行李呢?”

“留在船上好啦。”

凯瑟琳走了上来,我们两人都在瑞士了。

“一个多么可爱的国家啊,”她说。

“岂不是挺好吗?”

“我们走,吃早点去!”

“这不是个非常好的国家吗?我脚底下踩的泥土都给我快感。”

“我人太僵硬了,脚底下感觉不大灵。但是我觉得这正是个很不错的国家。亲爱的,你是不是体会到我们到了这儿,已经离开了那该死的地方了?”

“我体会到了。我真的体会到了。我从来没有过这种体会。”

“瞧瞧那些房屋。这岂不是个很好的广场?那边有个地方我们可以吃早点。”

“你不觉得这雨下得真好吗?意大利从来没有这种雨。这是一种愉快的雨。”

“而我们到这儿了,亲爱的!你可体会到我们到达这儿了?”

我们走进咖啡店,在一张干净的木桌边坐下来。我们兴奋得如醉如痴。一位神气十足、模样干净、围着围裙的妇人前来问我们要吃什么。

“面包卷、果酱和咖啡,”凯瑟琳说。

“对不起,我们暂时没有面包卷。”

“那么面包吧。”

“我可以给你们烤面包。”

“好。”

“我还要几个煎蛋。”

“先生要多少煎蛋?”

“三个。”

“四个吧,亲爱的。”

“四个。”

那妇人走开了。我亲亲凯瑟琳,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我看她,她看我,我们看看咖啡店。

“亲爱的,亲爱的,这岂不是挺美吗?”

“太好啦,”我说。

“没有面包圈我也不在意,”凯瑟琳说。“我整夜都在想念面包圈。但是我不在意。完全不在意。”

“大概人家快来逮捕我们了。”

“不要紧,亲爱的。我们先吃早点。吃了早点,就不在乎被逮捕了。况且人家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我们是英美两国的好公民。”

“你有护照,对吧?”

“当然有。哦,这事我们别谈吧。我们只要快乐。”

“我真是再快乐也没有了,”我说。一只胖胖的灰猫,竖起了翎毛似的尾巴,走到我们桌下来,弓身挨在我的腿上,每次擦着我的腿便哼叫一声。我伸手抚摸它。凯瑟琳快快活活地对我笑笑。“咖啡来了,”她说。

早点后,人家逮捕了我们。我们先上村子里散了一会步,然后回到码头去拿行李。有名士兵正守着我们的小船。

“这是你们的船吗?”

“是的。”

“你们从哪儿来?”

“从湖上来。”

“那我得请你们跟我一块儿去了。”

“行李怎么办?”

“小提包可以带上。”

我提着小提包,凯瑟琳走在我旁边,士兵在后边押着我们上那古老的海关去。海关里有一名尉官,人很瘦,很有军人气派,他盘问我们。

“你们是什么国籍?”

“美国和英国。”

“护照给我看看。”

我给他我的护照,凯瑟琳从她皮包里掏出她的。

他查验了好久。

“你们为什么这样划着船到瑞士来?”

“我是个运动家,”我说。“划船是我所擅长的运动。我一有机会就划船。”

“你为什么上这儿来?”

“为了冬季运动。我们是游客,我们想玩冬季运动。”

“这儿可不是冬季运动的地方。”

“我们知道。我们要到那有冬季运动的地方去。”

“你们在意大利做什么?”

“我在学建筑。我表妹研究美术。”

“你们为什么离开那边呢?”

“我们想玩冬季运动。现在那边在打仗,没法子学建筑。”

“请你们在这里等一等,”尉官说。他拿着我们的护照到里面去。

“你真行,亲爱的,”凯瑟琳说。“你就这样子讲下去好啦。你尽管说你想玩冬季运动。”

“美术的事你知道一些吧?”

“鲁本斯〔2〕,”凯瑟琳说。

〔2〕 鲁本斯(1577—1640)是佛兰德斯的名画家。

“画的人物又大又胖,”我说。

“提香〔3〕,”凯瑟琳说。

〔3〕 提香(1477—1576)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威尼斯派最有名的画家。

“提香画上的橙红色头发,”我说。“曼坦那〔4〕怎么样?”

〔4〕 曼坦那(1431—1506)为意大利画家,名画有《哀悼基督》。

“别问我那些难的,”凯瑟琳说。“这画家我倒知道——很苦。”

“很苦,”我说。“许多钉痕〔5〕。”

〔5〕 指他在基督的尸体上画出钉十字架的钉痕,极其逼真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