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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 1

[美]海明威2019年07月1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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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那蒂进来时我醒过来,但是他不讲话,我就又睡着了。第二天天亮前,我就穿上衣服走了。我走时他并没有醒。

我没到过培恩西柴高原,这时走过河对面我从前受伤的地方,走上从前奥军所盘踞的山坡,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边现在新铺有一条险峻的山路,还有许多军用卡车。再过去路平坦下来,我望见雾中的树林和峻岭。那些树林一下子被占领了,所以没多大毁伤。再往前走,路没有了山丘的掩护,所以路两边和顶上都搭有席子,作为遮蔽。路的尽头是一个已经毁坏了的村子。村子过去一点的高处,就是前线。附近有许多大炮。村子里的房屋被破坏得很厉害,不过组织工作做得很好,到处有指路标。我们找到了吉诺,他给我们喝点咖啡,然后带我去见了几个人,看了那些救护站。吉诺说英国救护车在培恩西柴高原上还要过去一点的拉夫涅工作。他很佩服英国人。他说,炮轰有时还有,不过伤人不多。现在雨季一开始,病人要多起来。奥军据说要发动进攻,可他不相信。我们据说也要发动进攻,但是新来的部队并没有调来,所以所谓进攻恐怕也是谈谈罢了。这里吃的东西少,他很希望能回到哥里察去饱餐一顿。昨天晚饭我吃什么?我告诉了他,他说太好了。给他印象最深的是甜点心。我只说是一客甜点心,没有详细说明,他以为是什么考究的精品,想不到只是面包布丁。

我可知道他要给调到哪里去?我说我不知道,不过其他的救护车中有一些正在卡波雷多。他倒希望上那儿去。那是个很好的小镇,他特别喜欢镇后那座耸入云霄的高山。吉诺是个好小伙,人人好像都喜欢他。他说战斗打得最惨的地方是在圣迦伯烈山,还有伦姆外围的进攻,搞得太糟了。他说在我们前边和上边的特尔诺伐山脉,奥军在树林里布置了好些大炮,夜里常常狠狠地轰击我们的道路。特别刺激他神经的是敌人的海军炮队。这种炮,你只消看到它那种直射的弹道就认得出。先是啪的开炮声,随即就是炮弹的一阵子尖叫。他们往往是双炮齐发,一门紧挨着一门,炸裂的弹片特别大。他拿了一片给我看,那是块锯齿形的边缘较平整的铁片,有一英尺多长。看起来就像巴比特合金〔1〕。

〔1〕 巴比特合金是种以锡、锑、铜等炼成的合金。巴比特是发明人的姓氏。

“我想这种炮弹并不十分有效,”吉诺说。“但是把我可吓坏了。那声响就好像在对着你冲来似的。先是砰的一声,随即是尖锐的啸声和爆炸。如果一听就叫人吓得半死,那么即使没有受伤,又有什么用呢?”

他说对面敌军阵地中现在有克罗地亚人,还有些马扎尔人〔2〕。我们的部队还在进攻的阵地里。倘若奥军来进攻的话,我们这边既没有电话,又没有地方可以退守。高原上突出来的那一排低低的山丘,本来是防守的好阵地,但是我们并没有组织利用这个天然险要。我对培恩西柴高原究竟有怎样的看法?

〔2〕 马扎尔人为匈牙利的主要民族。克罗地亚人是当时奥匈帝国境内的一种斯拉夫族人。克罗地亚现归南斯拉夫。

我本以为它还要平坦点,更像个高原。想不到这地方竟是这样高低不平的。

“高地上的平原,”吉诺说,“但其实并没有平原。”

我们回到他住的地方,一幢房子的地窖。我说,我原以为一道山顶较平坦而有一定深度的山脉,比一系列的小山防守起来要容易而稳当。上山进攻并不比在平地上打困难,我说。“那就要看是哪种山了,”他说。“你瞧瞧圣迦伯烈山。”

“不错,”我说,“但是难就难在山顶是平坦的。人家攻上山顶是相当容易的。”

“不见得十分容易吧,”他说。

“是的,”我说,“但是圣迦伯烈山是特别的,因为与其说它是山,不如说它是座要塞。奥军在那儿做防御工事已经多年了。”我的意思是,从战术上来讲,凡是某种运动性的战争,以一系列的山当作一条战线是无法守住的,因为那太容易受敌人的包抄了。你该有可能机动的余地,而一座山是不太能机动的。况且,从山上向下射击,总是会射过头的。倘若左右翼被包抄了,最高峰上的精兵也就完了。我不相信在山上打仗能解决什么问题。关于这一点,我曾经想了又想,我说。你抢去一座山,我夺来一座山,但是要认真打仗的话,大家还得先下山来。

“倘若有的国家拿山做国境线,那怎么办呢?”他问。

“这我还没想出法子来,”我说,两人都笑起来。“但是,”我说,“在从前,奥军总是在维罗那周围那块四方平原上遭到打击的。人家让他们下到平原,然后迎头痛击。”

“是的,”吉诺说。“但是那些人是法国人,你在别人的国土上打仗,军事问题就可以干净利落地予以解决。”

“是的,”我同意道,“倘若是你自己的国土,干起来可不能那么科学化。”

“俄国人可搞成过,叫拿破仑跌入陷阱。”

“是的,但是人家国大地方宽。要是你想在意大利这样对付拿破仑,那你只好退到布林迪西〔3〕去。”

〔3〕 布林迪西是意大利东南端的海港城市,这就是说等于完全自大陆上撤退,只剩下天边海角的一个小小立脚地。

“那地方糟透了,”吉诺说。“你到过那儿吗?”

“到过,但没有呆过。”

“我是个爱国者,”吉诺说。“可是要我爱布林迪西或是塔兰多〔4〕却不可能。”

〔4〕 另一个港口,就在布林迪西的西面。

“你爱不爱培恩西柴高原?”我问。

“这土地是神圣的,”他说。“不过我希望它能多长一点马铃薯。你知道,我们来时,发现了一些奥国佬种下的马铃薯地。”

“这里的食物果真缺乏吗?”

“我总是东西不够吃,不过我虽是个饭量大的人,倒也没有挨过饿。这里的大灶伙食一般。前线部队吃得相当好,但是支援人员就没有那么多东西吃。一定在什么地方出了毛病。食物本该是充足的。”

“一定是黄牛偷到旁的地方去贩卖了。”

“对啦,他们尽量拿充足的食物供应在前线的部队,但是后援人员的伙食可就很缺乏了。弄得后援人员只好把奥军种下的马铃薯和树林里的栗子吃个精光。应当给他们好一点的食物。我们都是饭量大的人。我相信食物本来是一定够的。士兵的伙食不够吃,这很不好。肚子吃不饱,心思就不同,这一点你注意到了没有?”

“我注意到了,”我说。“这样不能打胜仗,却能打败仗。”

“我们不谈败仗吧。谈败仗已谈得够多了。今年夏天的战斗可不能算是徒劳的。”

我一声不响。我每逢听到神圣、光荣、牺牲等字眼和徒劳这一说法,总觉得局促不安。这些字眼我们早已听过,有时还是站在雨中听,站在听觉达不到的地方听,只听到一些大声喊出来的字眼;况且,我们也读过这些字眼,从人们贴在层层旧公告上的新公告上读到过。但是到了现在,我观察了好久,可没看到什么神圣的事,而那些所谓光荣的事,并没有什么光荣,而所谓牺牲,那就像芝加哥的屠场,只不过这里屠宰好的肉不是装进罐头,而是掩埋掉罢了。有许多字眼我现在再也听不进去,到末了,只有地名还保持着尊严。还有某些数字和某些日期也是如此,只有这一些和地名你讲起来才有意义。抽象的名词,像光荣、荣誉、勇敢或神圣,倘若跟具体的名称——例如村庄的名称、路的号数、河名、部队的番号和重大日期等等——放在一起,就简直令人厌恶。吉诺是个爱国者,所以有时他讲的话叫我们彼此之间产生隔阂,但是他人很不错,我也了解他是个爱国者。他生下来就是爱国的。后来他同柏图齐赶着原车回哥里察去了。

那天整天暴风雨。风刮着雨,到处积水,到处泥泞。那些被毁的房屋上的灰泥又灰又湿。快近薄暮时,雨停了,我从第二急救站那儿,望见赤裸而湿淋淋的秋天的原野,山峰顶上有云,路上的席屏湿淋淋地滴着水。太阳在沉落前又露了一次面,映照着山脊后边的光秃的树林。山脊上的树林里,奥军有许多大炮,不过开炮的倒是没有几门。我看着前线附近一幢毁坏的农舍上空突然出现的一团团榴霰弹的烟,轻柔的烟团,中央出现黄白色的闪光。你看见了闪光,然后才听见炮声,看见那个烟团在风中变形而变得稀薄。村屋的瓦砾堆中有许多榴霰弹中的铁弹,急救站那幢破屋子旁边的路上也有,但是那天下午敌人并没向急救站的附近打炮。我们装了两车伤员,在淋湿的席屏遮掩好的路上开着走,残照的余辉从条条席子的空隙中射进来。我们还没走到山后那段露天的路上,太阳下去了。我们在没遮掩的路上朝前驶,正当车子转个弯,由敞开的郊野驶进搭有席子的方形甬道时,雨又下了。

夜里起了风,到清早三时,正当大雨倾盆直泻的当儿,敌军发炮轰击,克罗地亚部队穿越山上的草场和一片片的树林,冲到前线来。他们冒着雨在黑暗中混打一阵,由第二线一批惊慌的士兵发动反攻,才把敌人赶了回去。在雨中开了许多炮,放了许多火箭,全线都响起了机枪声和步枪声。他们没有再来攻,前线比较沉寂了,在一阵阵风雨中,我们听得见北面远远地有猛烈的炮轰声。

伤员到救护站来了,有的由人用担架抬来,有的自己走,有的由人家背着越过田野而来。他们全身湿透,都吓得要命。我们把担架上的伤员由急救站的地下室抬上来,装满了两部救护车,当我伸手关上第二部车的车门时,我发觉打在脸上的雨已变成雪了。雪花在雨中又猛又快地落下来。

天亮时还在刮狂风,雪倒停了。掉在湿地上的雪已融化,而现在又下起雨来了。天刚亮,敌人又发动一次进攻,但是没有得逞。那天我们整天等待敌人来攻,一直等到太阳下山。在南面,那条有树林的长山岭底下,奥军的大炮集中在那里,又开始炮轰了。我们也等待他们的炮轰,但是并没有来。天黑下来了。村子后边田野上的大炮开起来了,听见炮弹从我们这边往外开,心里倒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