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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 4

[日]夏目漱石2019年07月1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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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吃完了这顿无所作为的、但也是平安无事的早饭,随即穿好西服,坐上车子,终于到日本堤分局去了。主人在离开家门的时候问车夫:“你认识日本堤这个地方吗?”车夫只是嘿嘿地笑。主人还特地叮咛了车夫一句:“就是那个靠近吉原妓馆街的日本堤呀。”真够滑稽的。

主人难得从大门口正式坐上车子出门。这以后,主人的妻子照例吃完她的早饭,立刻催促孩子们说:“快些上学去,要迟到啦。”孩子们却不慌不忙,毫无要走的意思。她们说:“呦!今天是放假呀。”主人的妻子叱责似的说:“怎么会放假?快走吧。”最大的姐姐根本不理会,说道:“可是,可是昨天老师说是放假的呀。”主人的妻子这才觉得多少有点奇怪,从壁橱里拿出一本日历一查,果然印着红字,注明是节日。大概主人不晓得今天是节假日,所以特地给学校送去了请假条,而主人的妻子也是糊里糊涂就把信投入信箱里。不过,说到迷亭,他是真不晓得今天是节假日还是明知而故意不说呢,这就无法确定了。主人的妻子对于这一发现有些吃惊,只好向孩子们说:“既然不用上学,就老老实实在家玩吧。”说罢,她和往常一样,拿出针线盒,开始做起针线活来。

这以后的半小时家中平安,并未发生什么值得在这里记述的事。然后就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她穿着一双鞋跟都歪了的皮鞋,拖拉着一条紫色的裙裤,头发蓬蓬松松,弄得像算盘珠一般。她招呼也不打就从后门走进来了。这是主人的侄女,一个年轻姑娘,并且有个很漂亮的名字叫雪江。听说是女校的学生,有时星期天来串串门,经常和叔父争论一通才回去。当然名字虽叫得好听,她的模样儿可没有名字那么漂亮,只要到街上走个一二百米准可以碰上与她相差无几的女子。

她大步地走进起居室,嘴里说了声:“婶母您好!”便一屁股坐在了针线盒旁。

“唔呀,这么早……”主人的妻子说。

“今天是过节,我想一清早就来看您,八点半就从家里出来,赶着来啦。”雪江姑娘说。

“是吗?有什么事儿吗?”主人的妻子说。

“也没事儿,只不过好久没来看您啦,所以来呆一会儿。”

“不要呆一会儿,多在这儿玩玩吧。你叔叔马上就回来。”主人的妻子说。

“叔叔到哪儿去啦?他难得出去啊。”雪江姑娘说。

“嗯,今天他去的是个很妙的地方哩。去警察局啦,很奇怪吧?”主人的妻子说。

“啊?为什么?”雪江姑娘说。

“据说捉住今年春天的那个小偷了。”主人的妻子说。

“让他去对质?真够倒霉。”雪江姑娘说。

“不,是去领回东西呀。昨天警察来通知偷的东西找到了,让他去取呢。”主人的妻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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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原来是这样。要不是这件事,叔叔是不会出门的,是吧?平时这时候他还在睡觉呢。”雪江姑娘说。

“你叔叔是有名的喜欢睡懒觉的嘛。要是去叫醒他,他总要发脾气的。今天早上他让我在七点前叫他,我当然就叫他啦。可是他把头钻在被子里就是不回答。我担心他晚了,又去叫他。他倒好,只在被子里嗡嗡地回答!真让人拿他没办法啊。”主人的妻子似乎还把方才的事放在心上。

“怎么会这么爱睡觉呢?肯定是神经衰弱吧?”雪江姑娘说。

“你说什么?”主人的妻子似乎没有听懂“神经衰弱”这个词儿。

“真是个爱动怒的人。像他那样,真难为他教得了书呢。”雪江答非所问地说。

“你哪知道?听说在学校里他可老实啦。”主人的妻子说。

“那样就更不像话啦,简直成了个‘家门口的英雄’啦。”雪江姑娘说。

“怎么见得?”主人的妻子说。

“不管怎么说,他就是家门口英雄,您想想,不就是家门口英雄嘛。”雪江姑娘说。

“还不只是发脾气呢,人家说东,他一定要说西,人家说西,他又说东,反正从来不会照别人说的办。真……真顽固极啦。”主人的妻子说。

“这就是牛性子吧。叔叔是以这个为乐的,所以想要求他做点什么,只要反说,就能办成。最近我让他给我买这把阳伞,我就故意说不要、不要,他说怎么会不要呢?马上给我买了一把啊。”雪江姑娘说。

“嚄,嚄,你真行!我以后也这么办。”

“您就那样做一下,不这样,白吃亏。”雪江姑娘说。

“最近保险公司的人来劝他投保。向他讲了种种道理,说有这样的利益,那样的利益,足足向他讲了一个小时,可他就是不加入。我们这个家,没有存款,又有这三个孩子,哪怕他能投点保险呢,我心里也会有点底。可这种事,你叔叔是丝毫不替我考虑的呢。”主人的妻子说。

“是啊,万一有个什么事儿,叫人不放心啊。”姑娘老气横秋地说,不像是十七八岁的姑娘。

“听你叔叔和那个人寿保险的人谈话,可有趣啦。你叔叔就是坚持他的立场,他说:‘对,我并不是不承认保险的必要性。因为有必要,保险公司才得以存在的嘛。但是我既然死不了,所以才认为没有必要投保嘛。’”主人的妻子说。

“叔叔是这样说的?”

“可不是!于是那个公司的人说:‘如果死不了,当然不需要保险公司,不过,人的寿命这种东西,看来很结实,其实又很脆弱,不知什么时候,危险就会临头。’可你叔叔说:‘没问题,我已经下定决心,决不死。’你看,他说得多么不讲理呀。”

“下定决心,要死的时候还是会死的哟。我还决心要考及格呢,结果还是不及格啊。”

“保险公司的人也是这么说的呀。他说:‘寿命可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如果只要下决心就能长寿的话,那么谁也不会死啦。’”

“保险公司方面说的,是最合乎道理的呀。”

“是最合乎道理的吧?可你叔叔就是不懂这个道理。他说什么:‘不,我绝对不死,发誓不死’,硬是充好汉哩。”

“真怪啊!”雪江姑娘说。

“是怪!怪到极点啦。他还满不在乎地说:‘有投保险的钱,还不如把钱存到银行里要强得多呢!’”

“叔叔有存款?”雪江姑娘问道。

“哪里有存款!他丝毫不考虑他死了以后的事儿呢。”

“真叫人担心呀。叔叔为什么会那样呢?常来这里走动的人,谁也不像我叔叔那样的吧。”

“哪有像他的!也就是他这么独一份呀。”

“最好托一托铃木先生那样的人,请他向叔叔提提意见。像铃木先生那样稳重的人,什么都处理得很好嘛。”

“你哪里知道,铃木先生在我们家里不受欢迎哩。”

“真是什么都颠倒着的呢。那么托那位不是也行吗?对啦,就是那个很沉稳的……”

“你是说八木先生?”

“是啊。”

“你叔叔对八木先生也有点受不了。昨天迷亭先生来,说了八木先生的许多坏话,也许不像你想的那样,你叔叔未必会听他的呢。”

“可是八木先生不是蛮好吗?那样沉稳持重,最近还在我们学校讲演了呢。”

“是八木先生?”

“是啊。”

“八木先生是雪江姑娘学校里的老师?”

“不是,他不是老师,开淑德妇人会的时候,请他来讲演了一次。”

“有意思吗?”

“怎么说呢,并不怎么有趣。不过,那位先生,长着那样的大长脸,而且留着像天神爷爷那样的长胡子,大家都很佩服地听他的讲演呢。”

“他的讲演,都说了些什么?”主人的妻子正在询问,就在这时三个孩子听到了雪江在起居室的说话声,便从廊子里一起闯了进来。她们方才大概是在竹篱笆外面做游戏吧。

“嗳呀,雪江姐来啦。”两个年龄大的姐姐高兴地大声说。主人的妻子将针线活停下,放到角落去,一边说:“你们都不要那么吵嚷,都稳稳当当地坐下来,你们的雪江姐姐正在讲有趣的事儿呢。”

“雪江姐在讲什么呀?我最喜欢听故事啦。”说这话的是俊子。“还是讲‘喀嚓喀嚓山〔12〕’的故事?”这样问的是澄子。“小不点儿也要讲故事。”最小的女孩说着,从两个姐姐中间挤上前来。不过,她的话并不是说要听别人讲故事,而是我也要讲故事给你们听的意思。一个姐姐说了:“嗳呀,小不点儿又讲故事啦。”主人的妻子哄她说:“好孩子,你的故事回头讲,等雪江姐讲完了再讲。”可“小不点儿”根本不听这一套,她生气地大声叫道:“不行!嘟嘟!”雪江倒是很谦让地说:“好,好,由小不点儿先讲,你讲什么呀?”

〔12〕 这是室町末期流传的故事,大意讲婆婆被狐狸杀害,兔子为爷爷报仇。

“我说呀,小家驼(伙),小家驼(伙)上哪儿去。”

“真有趣!往下讲呀。”

“哦(我)上田里卡(割)稻去。”

“真不错!小不点儿什么都懂!”

“你勒(来)啦可碍事。”

“嗳呀,不是‘勒啦’,是‘来啦’。”俊子纠正说。“小不点儿”照例大喊了一声“嘟嘟”,立刻把姐姐给喝退了。但是中间经过姐姐这么一插嘴,她下边的话就全忘了,再也说不上来。“小不点儿,就这些?”雪江姑娘问。

“小不点儿!下边你可不能学放屁呀,噗嗤、噗嗤,那可不好呀。”

“呵呵,多难听呀,是谁教你的?”

“阿三。”

“阿三真不像话,教孩子这种事儿!”主人的妻子苦笑着说。“这回就该听雪江大姐讲啦。小不点儿也得老老实实听。”这样一来,这位一贯不听话的暴君似乎也同意一段时间不再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