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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 1

[日]夏目漱石2019年07月1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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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近来开始运动了。也许有些无知之徒会把我臭骂一通,说我大不了是只猫儿,竟然也搞起什么运动,这里我得表示我的意见。就拿骂我的人来说吧,他们直到最近还不理解运动为何意,只知道吃和睡是唯一的天职。那些有幸被称为贵人的,总是袖着两只手,让那快要糜烂的屁股永远不离开坐垫,认为这就是做老爷们的尊荣。他们过着自我得意的生活。以后接二连三出现的应该运动呀、提倡喝牛奶呀、进行冷水浴呀、应该跳进海去、夏季应该去山里同烟霞为伴等等,所有这些无聊的提法,都是从西方传到神国日本来的,是近期才发生的一种热,甚至被认为是和鼠疫、肺结核、神经衰弱不相上下的热病。我是去年生的,今年才一岁,当然不可能记住人开始患此病症时的情景。不仅如此,那时,我肯定还没有卷入这种浮薄的世风中。不过猫儿一岁,可以说顶得上人的十岁。甭看我们猫儿的寿命比人要短两三倍,但从一只猫儿在短期内头脑的充分发达情况来看,把人的岁数和猫儿的岁数同等来看是极端错误的。就以我来说,现在还不到一岁零几个月,就有如此的高见,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主人的第三个女儿,据说虚岁已经三岁,但从智力的发达来讲,啊呀,那简直是迟钝极啦。除了哭、尿床和吃奶以外,什么也不懂。将她和愤世嫉俗的我来比较,她简直是幼稚到极点啦。正因为我是这样的一只猫儿,所以我把运动、海水浴、转地疗养的兴趣都放在心上考虑,这是丝毫不足为怪的。如果对这些事儿也感到奇怪,那肯定是因为人比猫儿少两条腿的缘故。人很早就是二百五,所以直到最近才开始鼓吹运动的意义,喋喋不休地讲海水浴的益处,好像这是一项伟大的发明。其实这类事儿,我生来就懂得。先说海水为什么会对身体有好处吧,只要你去一趟海滨就立刻会明白。在那辽阔的大海里究竟有多少鱼固然无法知道,不过,从来没有一条鱼生病去找医生的,都是活蹦乱跳地游来游去。如果有病,它还能游吗?如果死了那肯定要漂起来。所以鱼逝世,称作“漂上来”,鸟的薨去,呼做“掉下来”,人的寂灭号称“挺尸”。你可以去问问出过洋的人,当他们横渡印度洋时有没有看见过死鱼,肯定任何人都会回答说没有。他们当然要这样回答。不管你在海上经过多少个来回,也不会有人看见过一条鱼会是停止呼吸——不,说“停止呼吸”不妥当,因为是鱼嘛,应该说是在潮水中咽气——漂上来的。在那波涛汹涌、漫无际涯的大海中,就是坐上蒸汽船不分昼夜地去寻找,也不会发现一条鱼会漂上来。由此推论下去,可以立即下断语说鱼是极其壮实的。那么要问鱼为什么那样壮实?这也是人所不了解的,其实道理很简单,立刻能弄明白的。那就是因为鱼始终饮用海水,进行海水浴的缘故。海水浴对鱼的功效是如此的显著。既然对鱼儿有益处,那么对人也自然应该是有益处。一七五〇年里查德·拉塞尔博士刊登了一则夸大的广告,谈只要跳进布赖顿〔1〕海水浴场,百病可以马上全部治愈,你当然可以嘲笑他的广告刊登得太晚。我们虽然是些猫儿,但只要时机成熟,我们也可以去镰仓海滨。现在还不行,万事都有个时机问题。正如明治维新前的日本人未能体验到海水的功效就死掉一样,今天的猫儿还未到可以裸体跳进海水的时机。急于干就必然出现差错。譬如今天,在被抛弃到筑地海岸的猫儿还未能平安回到家之前,我可不会不顾一切地去跳海。在进化法则还未能使我们这些猫儿对狂澜怒涛产生适当的抵抗力之前——换言之,在一般用语中还未把“猫死了”说成是“猫漂上来了”之前——海水浴是很难进行的。

〔1〕 英格兰南端的海滨城市,面向英吉利海峡,以海水浴场著名。

海水浴待将来再说,但我却下决心去搞一搞运动。在二十世纪的今天,不进行运动就像个贫民,名声不太好听。我不运动,并不是不想运动,而是不能运动,是我没有运动的时间,被注定无运动的余暇。过去,喜好运动的人被讥笑为武士家去干跑腿这一行当的奴仆,如今,不运动的人则被看作是下等人。世人的评价,根据时间和情况在不断变换,就像在下的眼珠一样。我的眼珠只不过是变大变小而已,但人的品评却会整个颠倒过来。颠倒过来当然不要紧。事物总有两面,总有两端。在同一事物上使其产生出黑白是非的变化,这点正是人的圆滑融通之处。将“方寸”颠倒过来就成了“寸方”,这正是人的可爱之点。从两股间去看“天之桥立”〔2〕,就会又别有一番情趣。莎士比亚如果总是千古不易的莎士比亚,也就无味得很,如果没有人偶尔从两股间去看一看《哈姆雷特》,说:“老兄,这没什么了不起。”那么文艺界也就不会发展。所以过去说运动坏话的一伙人,现在忽然爱好起运动来,甚至连妇女都拿着球拍在街上走来走去,这些都毫不足怪。只要不把猫儿参加运动也讥笑为狂妄之举就可以了。且慢!也许有人会产生疑问,不知道我要搞的是哪种运动,为此我想略加说明。

〔2〕 日本有名的三景之一,位于京都府宫津市宫津湾的沙洲。

如尊驾所知,我们猫儿不幸的是拿不了道具的,所以对于垒球棒啦、球啦,都不知道如何使用,加上即使会用,我们也没有钱去买。由于这两个原因,所以我选择的运动,必须是属于那种既不需要花费,也与运动器械无关的。既然是这样,也许有人会认为我可以慢条斯理地走走路或者叼着一片金枪鱼飞跑。但是只让我的四条腿做力学运动,利用地球引力的作用在大地上闯来闯去,未免过于简单乏味。尽管名称叫运动,但它像主人经常做的那样,只是在字面上运动来运动去,我认为这是玷污运动的神圣意义。当然,就是一般的运动,如果在某种刺激之下,也不一定不可以做。像“抢金枪鱼赛跑”、“寻找大马哈鱼”这类玩意儿,也是蛮有意思的。不过,这种场合缺不了对象,如果去掉对象的刺激,就变得索然寡味了。假如排除这些奖赏性的刺激物,那么我倒是想搞点带技巧性的运动。于是,我想出了各种方法。像从厨房的遮阳板跳到屋顶上去的运动,在屋脊的梅花形屋瓦上用四条腿站立的技巧,从晾衣竿上跑过去——这毕竟是难以指望成功的,因为竹竿滑溜溜的无法下爪子。还有从背后突然蹦到小孩身上——这虽是饶有兴味的运动,但经常搞就会大触霉头,所以至多每个月搞上三次。往头上套纸袋——这只能感到痛苦,是种兴趣不大的玩法,而且这种运动假如没有人和我合作,也无法进行,所以也不行。还有用我的爪子扒搔书的封皮,——这个运动一旦被主人发觉,不仅大有挨揍的可能,而且只锻炼了爪子的灵巧,不能锻炼浑身的肌肉。以上这些,都是旧式运动的内容。在新式运动中,有些是非常有趣的,首先是捕螳螂。捕螳螂虽不是捕老鼠那样的大运动,但它也不会有很大的危险。从仲夏到初秋这段期间,这种游戏是最属上乘的。至于说到捕捉的方法,我先到院中去寻出一只螳螂来,如果气候好,找出一两只是毫不费力的。然后,我就一阵风似的跑到螳螂身旁。这时螳螂一见来敌,立刻摆好架势,高高举起它那两个镰刀状的前脚。螳螂也是胆量很大的家伙,在没有领教对手的力量之前,总想较量一番,真是有意思极啦。我用我的右前脚朝着它那举起的两只前脚一拂,它那高高抬起的、非常柔软的头立刻毫无力气地向旁一歪,这时的表情可好玩啦,是一种发愣的样子。就在这时,我跳到螳螂君的身后,从背后轻轻地挠一下它的翅膀。它的翅膀平常总是折叠得整整齐齐,可当我狠狠一挠时,它立刻就散乱开了,露出里面类似吉野纸那样浅紫色的薄薄的里衣。原来螳螂君是极爱美的,即使在夏天也不怕麻烦穿着两层衣裳,这时螳螂君的长脖子总是扭向后边,有时也会转过身来,不过在一般场合下,它只狠狠地抬起头来一动也不动,那样子好像摆好架势等待我出手。对方摆出这个架势,我就无法进行运动了。时间久了,我就又给它一爪子,这一爪子,如果是一般懂得好歹的螳螂,大都要逃跑的。当然也有不要命似的进行反抗的,这大多是缺少教养的野蛮螳螂。如果对方搞这种野蛮的行动,我就瞄准它进攻的方向,狠狠地掀它一掌,一般说,它会被掀出二三尺远。但是,有的螳螂很老实,一个劲往后跑。这时我就可怜它了,我先在院子里的树木中像飞鸟一般跑上两三圈,再回来一看,螳螂君还未逃出五六寸远。它已经领教了我的力量,所以再也不想反抗了,只是拼命逃跑。但是因为我也在拼命追赶,于是螳螂君有时在绝望之际,便会抖动它的双翅,作最后的垂死挣扎。原来螳螂的双翅和它的脖子都长得十分细长,据说完全是用来做装饰的,根本飞不起来。这和人懂得点英语、法语、德语一样,毫无实用价值。因此,尽管它利用这种无用的长物企图进行一次垂死挣扎,而实际上对我当然是丝毫不起作用的。名义上它是在挣扎,而事实上只不过是在地面上拖着翅膀爬行而已。它到了这步田地,不免引起我的一些同情,但为了运动,也就管不得了,我只好请它原谅,一下子跑到它的前边去。螳螂君出于惰性,一时转身不得,只好仍然向前爬。我朝它的鼻子打去,这时螳螂君就只能张着它的双翅躺着不动了。于是我用前腿按住它,稍事休息。然后又放开它,放开一会儿又按住它。我使用了孔明的七擒七纵的战略来攻击它。大约半个小时,我重复着这个动作。最后,我看准它已经不能再动弹了,便把它叼在嘴里甩上几下。然后又放下,这次它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了。于是我用脚碰碰它,当它想跳起来时,我马上又将它按住。我玩够它以后,最后的手段就是狼吞虎咽地几口将它吞进肚里。我要顺便向没有吃过螳螂的人类讲几句,螳螂不怎么好吃,而且营养成分似乎也意外地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