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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白骨之池 · 1

沧月2018年08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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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竹枝末端似乎沾到了什么体型颇大的东西,一时间难以移动。苏微眼神凝聚,瞬间手臂用力,将竹竿从水底拔了出来——哗啦一声,水底那东西随之被带出,冲得水面的浮萍植物纷纷歪倒。

那一瞬,她无声地倒抽一口冷气——

竹枝末端钩住的,居然是一具白森森的骸骨!

 

千里之外的滇南,拜月教的月宫里,一切看上去寂静如常。

胧月站在高台上,看着一行行宫女鱼贯而入,有条不紊地进入各处宫殿洒扫,晨钟暮鼓、早餐晚膳……所有的一切,都和平日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她的眉间却紧锁着说不出的忧虑,直到在前方十二个时辰不间歇盯梢的宫女前来禀告了一个消息:“灵均大人还在月神殿里闭关修炼,没有出来,也没有进食。”

她微微舒了一口气,不作声地挥了挥手。

距离灵均大人进入月神殿闭关,已经足足有一个多月了。他的行踪一向诡秘,做事不讲规矩、不做解释,全教上下早已习惯。此时开始辟谷修炼,本来正好是令她松一口气,可以开始自己计划的时候,然而,这几天里,她却天天提心吊胆,生怕那个人忽然提前出关——如果此刻灵均一回来,那么……

她满怀心事地想着,回头看了看广寒殿的深处。

透过重重的帷幕,隐约可以看到一道道的金色光芒在不停掠过,如同闪电在密云中交错,惊心动魄却又无声无息——在这过去的七天七夜里,明河教主不停地赤手撕裂那些咒术的屏障,然而那些结界却有着惊人的生长能力,一次次地迅速弥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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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过多久,教主才能破关而出?

真是不可思议……灵均大人的力量,难道大到了足以困住明河教主了吗?胧月在高台上忧心忡忡地看了半晌,又回头凝望着空荡荡的月宫——日光直射之下,干涸的圣湖裸露着湖底的白沙和砾石,如同另一个星星之海。她凝望着那里,想着白沙之下的那一道封印和湖底的墓地,脸色几度微妙变化。

孤光大人,请您宽恕我的罪过……很快,我就能打开樊笼,让您获得解脱了。到了那个时候……到了那个时候,灵均会被处死吗?

胧月站在高台上,眼里露出了复杂而又激烈的感情。

在离月宫数百里外的群山深处,一个喜讯却在短短数天内传遍了腾冲。

昔年一代玉雕大师原重楼在蛰伏十年之久后重新出山,以一块绮罗玉震慑了天下玉商,一举成为腾冲玉都里最引人注目的人物,风头甚至盖过了尹家——而他同时宣布,他的婚礼将在七月初七那天举行。每一个下过定金的玉商都能成为婚礼上的嘉宾,同时,那一块价值连城的绮罗玉也将在婚礼上展示和出售。

这个消息瞬间在滇南传遍,无论是不是玉商,每个听到的人都兴奋莫名。

居然那么多人都知道了。如今说来,就是想反悔不成亲都来不及了啊……苏微从外面背着药篓回来,从集市中穿过,听到盈耳的那些议论,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忽然觉得心下有些隐隐的不安,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北方。

听雪楼……是不是也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洛阳那边的人们,又会有怎样的表情呢?

心念电转,她只觉得心下微微一痛,随即叹了口气。

——算了,既然决心已下,那就只有把这条路走到底,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能选择远离江湖,隐居在这边陲小城里,说不定也是命运对自己的网开一面。

不要去想了。

你已经离开了那片江湖,再也不会回去了。

回到住的竹楼,到处一片静悄悄。蜜丹意不知道去哪里玩了,她沿着梯子走上去,看到重楼还在二楼的起居室里,手里握着雕刻刀,聚精会神地雕着手里切下来的一块玉石,而在一旁的水盆里,已经放了两三件雕好的成品。

早上她没事可做,百无聊赖,在一边托了腮看着他雕刻。虽然她没有出声,然而他被她眉目盈盈地盯着看,心思不能集中,几次忍不住抬眼看她,手里的刻刀便偏了方向。

终于,他忍无可忍地将她赶了出去。

苏微出去了两个时辰,等回来的时候,原重楼还在专心致志地雕刻,那么长的时间里居然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连衣服的皱褶都没有改变过。寂静里,只听到一刀刀雕刻的声音,平静、稳定而决然,坚硬的玉石在小小的刻刀下纷纷碎裂,露出雕件的雏形来,他的侧影映在青青翠竹里,专心致志的脸有一种隽永宁静的感觉,竟令她看得心里一跳。

苏微连忙转开视线,看着那一块价值连城的绮罗玉,抬手轻轻抚摩,不由得满怀感激——是的,有了这一块石头,重楼才算是真正活了回来。

那些冰冷的石头,在地下深埋了千万年,历经地火熔岩。如今一旦见了天日,经过了他的手,竟仿佛是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气韵和灵魂。眼前这个男人,虽然不会武功,却有着另一种惊人的本领呢……而这种本领,比起自己那种杀人的本领来,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他在望着那块石头出神,而她却不自觉地望着他发呆。

“玛,可以吃饭了不?”脆生生的声音在窗外喊了一声,有着明净浅褐色肌肤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进来,望着他们两个,不由得做了一个鬼脸:“光看,可是吃不饱的噢!”

苏微一怔,脸颊微红,抬手去揪孩子的小辫子。蜜丹意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躲来躲去,竟然甚为灵巧。两个人在一旁嘻嘻哈哈,原重楼这才从聚精会神的状态里惊醒过来,抬眼看着旁边一大一小,眼眸一瞬间竟温柔无限。

“唉。”那个刹那,她听到他低低叹了口气,脱口,“真幸福啊……”

“嗯?”她微微一愣。

“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原重楼眼里的表情一闪即逝,喃喃说了一句,转过手指点了点旁边的盘子,道,“来,看看我今天雕刻的。”

苏微和蜜丹意齐齐探过头去,只见盘子里搁着一支簪子,还没抛光,上面洒了一些清水。这支不到一尺长的簪子造型流畅简洁,颇有战国古风,头上雕着一只凤凰,嘴里衔着一颗绿珠,回头而望,轻盈美丽。

这支凤簪种水绝佳,一缕翠意萦绕着整支簪子,晶莹剔透,几乎溶解在一汪水里。就算是从小对珠宝首饰完全不感兴趣的她,也能感觉到这件东西的美,拿起来定定地看了半天,爱不释手。

原重楼在窗下放下刀,微笑:“这是我重新出山雕的第一件东西,是特意做给你的——你看看凤的翅膀。”

苏微惊讶地掉转簪子,果然看到凤凰的一片羽毛上似乎隐约有着花纹,凑近细看,却居然是用小篆细细刻着一个“微”字,刀法古雅俊逸,另一面的对称之处还有原重楼专用的落款“原”字。

她心里满是欢喜,将那支簪子插在发上:“好看不?”

耳畔那一对绮罗玉耳坠盈盈地晃动,衬托得她的脸颊分外白皙。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原重楼看着她,忍不住道,“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苏微自幼被师父督促着念那些诗词歌赋,自然知道这是《羽林郎》里的一段,飞快地接了下去,却不由得笑道,“那我以后出门可要千万小心了。那么贵的东西,万一在路上被人抢了就不好了。”

原重楼笑道:“以你的本领,天下还有谁能从你头上拔了簪子去?”

“这倒是。我不去抢别人就不错了。”苏微也不客气,对着镜子看了又看。

迦陵频伽在窗外婉转啼叫,美妙得仿佛风吹过琴弦。苏微将刚采来的草药篓子放在窗下,将双手浸在那一盆新汲来的溪水中,对原重楼道:“我今天去山上挖了好些草药,拿去镇子上的仁和堂卖了十两银子。”

“什么药这么值钱?”原重楼却有些不相信,抬头讥笑,“如果都如你这样一天赚十两,估计镇上的人都去挖草药了,谁还做翡翠生意?”

“是一篓子七叶一枝花。”苏微笑,“你说值钱不?”

“七叶一枝花?这东西怎么可能……”他怔了一下,马上知道她是在调侃自己,忍不住笑起来,“别拿我开涮,我今天又哪里惹你啦?”

苏微笑着,一边洗手一边道:“其实,我今天在水映寺后面的天风崖上挖到了两株还阳草和两株佛座小红莲,很难得,一株就是三两呢——”

原重楼忽然停了下来,看了她一眼:“天风崖?”

“是啊,怎么?”苏微却毫不在意。

“以后还是别去了。”他却语气严肃,“那个地方不吉利,据说是忘川的终点。”

“啊?”苏微吃了一惊,忽地想起了刚到腾冲时那个向导说过的故事,如今第二次听到人提起“忘川”这两个字,不由得追问,“忘川的终点?怎么说?”

“以前滇南和中原隔着密林高山,行人十无一生。后来帝都下旨开辟驿道……”原重楼从头开始说起,却被苏微打断:“这个我知道——为开驿道死了许多人,迦若大祭司为那些亡灵超度,沿路建起了碑林,让那些亡灵随着指引去往彼岸。对吧?”

“是的。”原重楼有些意外,“你早就知道了?”

“过驿道的时候向导就说过了。”她喃喃,忽地陷入了一种奇特的情绪,“他说,那些被超度的亡灵会忘记这一生的所有记忆,沿着忘川去往彼岸,在天上形成了一条滔滔不绝的河流……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听到了那些人的声音。”

“声音?”他愕然。

“是啊,天上那些亡灵的声音。”苏微回忆着,轻声,“那时候我中了毒,快要死了——向导说,只有快接近死亡的人,才能听到那种声音。那种声音很奇怪……你只要听到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

“可你现在不是好好地活着?”他似乎不愿意听到她沉湎于这个话题,打断了她,“那个向导怎样了?”

“他?”苏微忽地愣了一下,“他……死了。”

原重楼蹙眉:“那他也算是接近死亡的人了,他听到了吗?”

“这倒是没有。”她喃喃,顿时气馁。

“喏,跟你说了这不可信。”他皱着眉头,教训她,“不过是滇南人因为崇拜拜月教祭司,而造出来的传言罢了。”

苏微停顿了一下,问:“那刚才你说的‘忘川的终点’又是怎么回事?”

原重楼道:“传说迦若祭司沿路设下九十九道碑文,引导亡灵。而最后一块碑文就立在了水映寺的后山,天风崖之下。”

“哦,难怪我看到崖下有个碑亭!”她脱口,“下次得仔细看看。”

“别去了。那个地方原本香火鼎盛,但后来却经常传出闹鬼的声音,渐渐也就没人敢去了,都荒废在了那里。”原重楼的面色却是凝重的,“何况,天风崖险峻得很,还是别为十两银子冒险。我现在可以赚钱养家了,你可以多休息。”

“我怎么敢花你的钱?”苏微却倔起来,冷笑了一声,“你一贯小气,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没钱给你了’‘要钱自己出去赚,要么去卖身,就是不要向人乞讨’,哎呀呀……”

她绘声绘色地学着第一次遇见时他的语气。原重楼哑然看着她,不期然她此刻忽然翻起旧账来,哭笑不得。

午后斜阳穿过窗棂照在她侧颊,显出一股活泼明亮的气息来,睫毛长长的,就像两只蝴蝶停在了眼睑上,展翅欲飞。他望着她,脸上忽然显出一种看不透的复杂神情来。

“你看什么啊?”苏微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只是觉得上天待我不薄……”他眼眸里有奇特的叹息之意,垂首凝视着右手上尚自可见的疤痕,“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从未想过我们会有今天……我一直以为自己这一生在十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她心下大震,一瞬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