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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洪钟 23.太空推土机

[英]亚瑟·克拉克2020年04月2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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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之所以遇到麻烦,摩根博士,是因为你走错了星球。”坐在轮椅里的人说。

“我不禁想到,”摩根盯着客人的生命保障系统回敬说,“这句话对你也是适用的。”

人民火星银行副行长会心地微笑了一下。

“我到这里反正只待一个星期,此后就要回到月球上低引力的舒适环境里。哦,非走不可的话,我可以行走——不过我宁可坐着,这样舒服些。”[1]

[1]这位银行家坐轮椅不是因为肢体瘫痪,而是因为他长期生活在火星上,适应不了地球的引力。从火星到地球,他的体重比原来增加了三倍。

“那你亲临地球到底有何打算呢?”

“在某些情况下,亲临现场看一下是完全必要的。同流行的意见相左,我认为单靠通信联系是远远不能解决问题的。我相信你有同感。”

摩根点点头,情况确实如此。他想到,看看某种材料的结构,摸摸岩石,踩踩脚下的泥土,闻闻丛林的气息,体验一下水花溅到脸上的感觉,这一切在他的工程中起过至关重要的作用。很可能,到了将来某个时候,或许连这些感觉也可以靠电子技术转送——其实现在已经有人在做这种试验了,只是还很不成熟,且耗费太高。然而,现实终究是不可替代的,应该随时谨防被假冒。

“假如你专程到地球来看我的话,”摩根说,“我深感荣幸。不过,如果你要我到火星上工作,那可就白费时间喽。我享受着退休生活,现在我有时间同亲戚朋友们见见面,逍遥自在,不打算另起炉灶了。”

“可是您才五十二岁。您打算怎样打发日子呢?”部长深表惋惜地问。

“容易得很,十多个课题等待着我,我可以把有生之年献给其中任何一项。古时那些工程师们——罗马人、希腊人、印加人——我一直很感兴趣,却始终没有时间去研究他们。有人邀请我到地球大学任教,还建议我编写一本高级建筑教材。我想深入研究应用活性元素校正风和地震等动力荷载的问题,提出一些新见解。此外,我仍然担任着普通大地构造学学会的顾问,我正在准备写一份关于地球建设公司行政管理的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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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谁之托呢?我猜不会是柯林斯参议员吧?”

“不是。”摩根苦笑着说,“我想报告写出来会有用的。再说我也许可以通过这工作验证一下自己的某些想法……”

“不过,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您迟早会对写文章和讲课感到厌烦的,就像对眼前的挪威美景一样。这些湖泊和冷杉,就像你的写作和谈话一样,终将会发腻的。摩根博士,您可是一位从事创造性劳动的人,不去塑造宇宙,您就绝不会感到真正的快乐啊!”

摩根没有回答。这些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了。

“我想,你我所见略同。”银行家说,“假如我告诉你,我的银行对太空梯怀有浓厚的兴趣,你做何感想?”

“我持怀疑态度。我找过你们,但得到的回答是——这是个好主意,但是目前阶段一个子儿也投不进去,因为全部资金都得用在火星开发上。这是老生常谈啦,我听得耳朵都起老茧喽——结果到头来,当我已经不再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们却说什么我们将乐于帮助……”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眼下整个情况起了变化。现在,我们支持您建造升降机。不过不是在地球上,而是在火星。您感兴趣吗?”

“有可能。请说下去。”

“想想有利条件吧。火星上的引力只有这里的三分之一,同步空间轨道的高度也可以降低一半。我方人员估计,火星太空梯系统耗资不足地球系统的十分之一。”

“这完全有可能。”行长的谈话显然引起了摩根的兴趣。

“这还不是全部。火星上大气虽然稀薄,飓风还是有的,可我们有风刮不到的高山。地球上的斯里坎达山——只不过是一座可怜的、五千米高的小山而已。而我们那座恰好位于赤道的帕沃尼斯山却高达两万一千米,并且没有火星和尚长期租赁地皮赖在山顶……火卫二的位置,您一定记得,它就在静止轨道上方只有三千公里处,因此我们已有现成的二百万兆吨物质停留在好位置上,可以起到锚固作用。”

“这会产生如何保持同步等一系列有趣的问题,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想见见测算出火卫二运动规律的那些人。”

“眼下不行。他们全在火星上。你必须到那儿才能见到。”“我有点儿动心了,不过我还有几个问题。”

“请讲。”

“地球必须有太空梯,其理由我不说你也知道。”摩根沉默了一会儿,“火星要它有什么用呢?你们的太空客货运量只相当于地球运量的一小部分,预计的增长率也小得多。”

“我正想着你什么时候提出这个问题呢。”

“喏,我现在提出来了。”

“您听说过‘厄俄斯’工程吗?”

“没听说过。”

“厄俄斯是希腊语,表示黎明。这是一项使火星回春的计划。”

“哦,当然啦,这件事我略知一二。你们是不是想把极冠融化掉?”

“正是。假如能把所有那些由水和二氧化碳组成的冰融化掉,就会产生几种效应。大气的密度会增加,将来可以逐步做到不需穿密封衣,再过些时候,空气甚至可能变得适于呼吸。火星上将出现河流和不大的海洋,随后就会生长出植物——终至实现精心规划的生物体系,两个世纪后,火星将变成伊甸园。它是太阳系里唯一可以用已知技术改造的行星,而金星太热了。”行长描绘了一幅引人入胜的景象。

“事情很清楚。可这跟升降机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需要将几百万吨设备运送到空间轨道上去。要给火星加热,唯一可行的办法是使用若干个直径达几百公里的太阳反射镜。这种设施,先是用来融化极地冰冠,以后会用来保持舒适的温度。”

“你们在火星与木星之间的各个小行星上不是有许多矿场吗?那里难道不能提取所需的全部材料吗?”摩根不解地问。

“当然可以得到一部分材料,但适用于反射太阳能的优质镜子是钠制的,而钠在宇宙中是很稀少的。需要的时候我们只好到塔尔西盐床去开采——幸运的是,它就在帕沃尼斯山脚下。”

“这工程需要多少年?”

“不出意外的话,第一阶段需要五十年时间,大致到你百岁大寿的时候完成——保险师说,你见到这一天的概率为百分之三十九。”

摩根呵呵笑了。

“我对深入细致搞研究的人总是敬佩得五体投地。”

“不注意细节,我们在火星上就无法生存下去。”“行。不过我还有许多保留意见。比如说,资金的筹措……”

“那是我的事,摩根博士。我是银行家,你是工程师。”

“没错,虽然你对工程学似乎挺在行,而我也深入学过经济学。在决定要不要参与这样一项工程之前,我想要一份详尽的预算项目分类材料……”

“可以给你……”

“——这只是第一步。”摩根说,“可能你还没有完全了解,为了实现这项工程,我还有大量研究要做,涉及五六个领域——超级纤维材料的批量生产,太空梯的稳定性和控制问题——我简直可以说上整整一个晚上。”

“那倒大可不必。我们的工程师们已经详细阅读了你的所有报告书,他们建议搞一个小规模模拟试验,既能够解决许多技术问题,又可以验证设计方案在原则上是否可行。”

“可行性包在我身上。”摩根道。

“我同意您的意见。不过,只要是直观的表演,无论它原始到何种程度,总会使许多看法得到改变。您可以搞一个尽可能小的太空梯系统——干脆就是一根挂着几公斤重物的金属丝,把它从空间轨道投放到地球上。是的,降落到地球。在这里取得成功的话,到火星上就更不用说了。然后你再利用这种系统运点什么东西上去,让所有人都看到火箭确实是过时了。这个实验是比较省钱的,但它足以提供基本数据和基础训练,在我们看来,它还可以省去今后多年的争论。我们可以去找地球政府、太阳系基金会和其他行星银行,向他们示范结果。”

“实际上你已经全都策划好了。你要我什么时候答复?”

“老实说,最好现在就答复。但不管怎么说,事情总还可以缓一缓。”

“好吧,那就请你把现有的设计研究、成本分析和其他材料全给我吧。”摩根使用了非常明确的措辞,“材料一看完,我就把决定告诉你——哦,最多一个星期。”

“谢谢您。这是我的号码[2],您随时可以跟我联系。”

[2]号码由字母和数字组成,既是身份证号码,又包含着可视电话、驾驶执照、病历和保险等方面的号码。

摩根把银行家的身份证插入他通信机的存储孔,核对了显示屏上的输入确认。身份证还没有归还,他已经打定主意了。

要是火星方面的计算没有出现重大错误——发生错误的可能性是极小的——那么,他的退休生活将到此结束。摩根对自己是颇有自知之明的——在一些不那么重要的问题上,他往往难以做出决定,而在生命的转折关头,则是连一秒钟也不会犹豫。

他历来知道该怎么办,而且很少出错。

在现阶段,本不宜把太多智力资本或感情资本投入到一个最终可能化为乌有的项目中。但当行长完成了此行第一阶段的任务、坐在轮椅上离去的时候——他将经由奥斯陆和加加林返回太平港——摩根却发现,自己原本打算在这个漫长的北方之夜里要做的一些事情再也干不下去了。他心里乱作一团,突然改变的未来让他浮想联翩。

他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几分钟后在书桌旁坐了下来,动笔列出应予优先考虑的事项,依照一种颠倒的顺序,从最容易了结的任务开始。然而,才过一阵子,他就发现自己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这种平淡的例行事务上。他心里痒痒的,有件事情纠缠着他,吸引着他的注意力,而他全神贯注思忖时,那件事立刻逃得无影无踪,好像一个熟悉而一时联想不起来的词汇似的。

摩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从桌旁站起身来,走到饭店西侧的走廊上。夜平静无风,寒意并不袭人,反倒使人精神振作。天上繁星灿烂,一钩浅黄色的蛾眉月正向着自己在峡湾中的倒影渐渐地降落。峡湾是那样地幽暗平静,仿佛是一块光洁的乌木板。

三十年前,他与一个姑娘几乎就站在这里,可眼下他再也无法清晰地想起她的长相了。他俩当时在此庆贺获得第一个学位

——这是他们唯一的共同之处。他们都很年轻,乐于互相为伴,其实这就够了。鬼使神差地,在这人生的关键时刻,渐渐淡忘的往事竟然把他带回到特罗尔瑟文峡湾。假如当年那位二十二岁的青年学生知道,未来三十年后,他会回到这个记忆中的快乐地点,当时的他会做何感想呢?

回想往事,摩根没有一丝怀旧或自怜之感,唯有一种缅怀过去的兴味。他和英格丽德和和气气地分了手,甚至没有考虑订立通常为期一年的试行婚约,而他对此一刻也没有懊悔过。她又交了三个男友,让他们都消受了几分失恋之苦,然后自己在月球委员会觅得一份工作。此后摩根同她失去了联系。或许她现在就在那个明亮的新月上面,月色几乎可与她的金发相匹配。

火星又在哪儿呢?摩根自愧地承认,他甚至不知道今晚能不能看见那颗星星!他的目光沿着黄道面寻觅过去,从月球直到光耀夺目的金星以远,在璀璨的漫天繁星中,他并没有找到任何同那颗暗红色行星相似的东西。真是不可思议!他,这个从来没有到过月球空间轨道以外的人,很快就要去欣赏那副壮丽辉煌的绯红色景观,注视着两个小月亮迅速变换它们的月相了……

……就在转眼间,他的幻想突然破灭。摩根好像生了根似地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随即快步走回饭店,良宵美景已被他置之脑后。

他的房间里没有通用控制台,所以不得不到下面休息厅里调阅所需的资料。倒霉的是,小单间被一位老太太占用了,她花了好长时间调阅资料,摩根急得差点儿要捶门。老女人终于慢吞吞地走出来,咕哝着说了声对不起,于是摩根单枪匹马地同全人类积累的艺术和知识宝库打起了交道。

学生时代,摩根不止一次地在检索比赛中夺魁,在指定时间内匆匆回答严酷的裁判挖空心思罗列出来的各种错综复杂的问题(例如:“在大学生棒球冠军赛双方得分总数最高的那一天,世界上最小的国家的首都大气降水量是多少?”摩根回想起这个问题,总是倍感亲切)。后来他的检索技术日臻纯熟,而眼下要调阅的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三十秒钟后,资料显示出来了,比他实际需要的详尽得多。

摩根望着显示器的屏幕足有一分钟,然后困惑不解地摇了摇头。

“他们不可能把这个问题忽略了!”他喃喃自语,“可他们能采取什么对策呢?”

摩根按了下“书面副本”的按钮,随后把那页打印纸带回房间,以便作更加详细的研究。但是研究什么呢?问题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给人当头一棒。他纳闷的是,自己是否忽略了同样明显的解决办法,提出这个问题会不会招来他人的耻笑?

然而,问题是无法回避的。

摩根看了看表,时间已过午夜。这件事必须立即弄清楚。

令摩根稍感宽慰的是,行长马上有了回音。

“但愿没有把你吵醒。”摩根有点儿言不由衷地说。

“没有——我们正要在加加林着陆。出了什么问题?”

“火星的那个月亮——火卫一,质量大约十万亿吨,以每秒两公里的速度运行着。它是一台宇宙推土机,每十一小时从太空梯旁边经过一次。我还没有算出准确的概率,但是可以肯定,每隔几天难免碰撞一次。”摩根以肯定的语气说。

线路另一端沉默了好长一阵子。然后银行家说:“这个问题甚至连我都能想象得出,在火星上工作的伙伴会有答案的。或许咱们只好把火卫一挪一挪了。”

“挪不动——质量太大。”

“我会立即同火星取得联系。眼下时延是十二分钟。一小时内我会得到答复的。”行长果断地做出了决定。

但愿如此,摩根暗想。最好是佳音——假如我真的要接受这份工作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