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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寺庙 17.帕拉卡尔马

[英]亚瑟·克拉克2020年04月2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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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根迅速回忆了一下自己说的话,觉得还没有太出丑。倒是马哈纳亚凯法师可能有所失策,暴露了尊敬的帕拉卡尔马的身份。当然,这不是什么特别的机密,或许他以为摩根早已知道了。

幸亏有人打断了谈话。两个年轻的侍僧进入办公室,一人托着盛有米饭、水果和薄煎饼的托盘,另一人则提着必不可少的茶壶。没有一道荤菜。经过了漫长的一夜,其实摩根很想吃两个蛋,不过他猜,蛋也在禁食之列——不,说禁食是言过其实了。萨拉特告诉过他,佛门不相信绝对的事物,不禁止任何东西,但它有一个规定得很细的宽容标准,杀生——即便残杀潜在的生命——也是受到谴责的行为。

摩根一边品尝食品——多数从来没吃过——一边询问似地看着马哈纳亚凯法师,但见对方摇了摇头。

“午前我们不进食。早晨脑子特别清醒,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不应该有任何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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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根小口小口地吃着鲜美的木瓜,思索法师那句简单的话语所体现的哲学意义。在他看来,饥肠辘辘实在使人分心,除了想吃饭,什么正经事也顾不上。他的体质天生就很棒,从来没有试图让思想和肉体分离开来,也不明白别人干吗要这么做。

于是摩根吃着异样的早餐,马哈纳亚凯法师干他自己的事,有那么几分钟,他的手指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控制台的键盘上舞动着。当读数显示在屏幕上的时候,摩根出于礼貌,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佛像。那可能是一座真实的雕像,因为它的底座在后面墙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但即便这样也说明不了什么——就算底座是实实在在的物体,佛陀的头也有可能是细心设置并接合在底座上的全息图像。这是常见的把戏。

可这头像确实是件艺术珍品,就像《蒙娜丽莎》一样,既反映了观察者的感情,又把它自己的艺术魅力强加给观察者。乔宫多[1]夫人的眼睛是看着远方的,只是谁也不知道那双眼睛在看什么。然而佛陀的双目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给人以“四大皆空”或“万物皆备于我”的感觉。人在里面可能丧失灵魂,也可能发现一个宇宙。

[1]丽莎·乔宫多,闺名丽莎·格拉迪尼,因其夫婿托列奥那多·达·芬奇为其绘有肖像画《蒙娜丽莎》,亦被称作蒙娜丽莎。

佛陀的双唇浮现出一丝微笑,比蒙娜丽莎的微笑更令人琢磨不透。那到底是微笑呢?还是光照的效果?就在这时,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然的安详神态。摩根简直无法让自己的目光离开这副具有催眠魅力的面容,只是因为听到控制台上一份硬拷贝读取输出时传来熟悉的沙沙声,他才回到现实中来——假如这是现实的话……

“我想,您不会拒绝笑纳这份小小的纪念品吧?”马哈纳亚凯法师说。

摩根接过递给他的那一页纸——这是一张古代手抄本的羊皮纸,不是用了几个小时注定就要扔掉的普通打印纸。纸上的字他一个也不认识,除了左下角一段不引人注目的字母数字索引以外,整个文本都用华丽的花体字写成。良久,他终于认出那是塔普罗巴尼文。

“谢谢您。”他极尽挖苦之能地说,“这是什么东西?”其实他心里完全明白。法律文件大同小异,无论用的是什么文字,或者属于哪一个年代。

“这是拉温德拉国王和寺院协议书的副本。按照你们的历法,签署于公元854年的卫舍迦节[2]。这份文件证实了本寺院对庙宇占用土地的永久所有权。老实说,这份文件中规定的各项条款,连外国入侵者也是承认的。”马哈纳亚凯法师意味深长地说。

[2]上座部佛教最重要的节日,以纪念佛陀的诞生、成道和逝世,时间在阴历卫舍迦月的满月日(望日),即阳历四五月间。东南亚许多国家以此日为法定假日,届时行法事并布施放生。

“我相信它得到了喀利多尼亚人和荷兰人的承认,但没有得到伊比利亚人的承认。”

即便马哈纳亚凯法师对摩根的历史知识感到惊讶,他也丝毫不动声色,连眉头都没扬一扬,“他们无视法律和秩序,尤其在涉及其他宗教的地方。我相信,他们奉行的‘拳头即权利’的哲学是不符合您的标准的。”

摩根勉强笑了笑,“当然。”他回答说。怎么办呢?他默默思忖,利益压倒一切时,道德就会退居第二位。地球上最好的法律专家,包括人和电子计算机,不久就会把心思集中到这个地方来。倘若他们此刻找不到合适的解决途径,就很可能会出现令人极不愉快的局面,那种局面可能会让他变成恶棍,而不是英雄。

“既然你提出了854年协议,让我提醒你,该协定只涉及庙宇范围以内的地产,也就是寺院围墙所明确标定的土地。”

“正确。但是围墙把整个山顶都圈围在内了。”

“你对庙宇以外的土地没有管辖权。”摩根竭力用温和的语调进行反驳。

“我们有一切产权持有者共有的权利。倘若邻居有骚扰行为,我们依法可以向各级诉讼机关提出控告。类似的先例并非没有。”长老寸步不让地答道。

“我知道,你说的是缆车系统的事。”

法师唇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看得出来,您来之前已经做好必要的摸底工作了。鉴于多种原因,我们当时提出过强烈的反对意见。”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补充道,“情况曾经弄得很复杂,但把事情搞清楚以后,我们做到了和平共处。反正旅游者们爬到风景观赏台就心满意足了,而对于真正的朝圣者,我们任何时候都乐意在山顶上接待他们。”

“这么说来,或许我们之间还是可以通融的。对我们来说,差几百米高度关系不大。山顶可以丝毫不受影响,我们只要在峭壁上再凿出一处平台就行了,就像缆车站那样。”

在两个和尚长时间的逼视之下,摩根感到浑身不自在。他毫不怀疑他们非常清楚这种想法是很荒唐的,但他还是要把它提出来搪塞一下——因为这次谈话是记录在案的。

“您有一种非常奇特的幽默感,摩根博士。”马哈纳亚凯法师终于打破了沉默,“倘若那个庞然大物竖立在这里,哪里还谈得上圣山的灵气以及三千年来我们所追求的遁世幽居的境界呢?千千万万善男信女为了来到圣地,往往累垮了身体,甚至丧失性命,难道您要我们辜负他们的信仰吗?”

“我理解你们的感情,”摩根回答说(他纳闷的是,自己是否在撒谎?),“我们将尽一切可能不给你们增添麻烦。所有支撑设施都将埋设在山体里面,唯有太空梯暴露在外,而且从任何距离观察都不太明显。圣山整个外观将完全维持原样,甚至连著名的斯里坎达山影——我刚刚欣赏过——也不会受到影响。”

马哈纳亚凯法师瞧了瞧自己的秘书,那位秘书随即向摩根投去了带有敌意的目光,“那噪声的问题怎么办?”

摩根思忖着,真要命,这是我最大的难关。货载将以每小时几百公里的速度从山体里钻出地面,初速愈大,作用于悬吊塔上的应变[3]就越小。不消说,乘客无法承受半个G左右的加速度,但密封舱仍然会以近乎音速的速度出航。

[3]物理学术语。由于外力作用或内在缺陷,物体单位体积所发生的长度和夹角的变化。亦称“相对变形”。

“会有飞航噪声,”摩根大声承认,“但绝不会像大机场附近的噪声那么大。”

“那就可以放心啦。”马哈纳亚凯法师说。摩根知道他话中带刺,但他的神情依然是那样莫测高深。他要么在表现超然的沉着,要么在试探客人的反应。而另一方面,那位较年轻的和尚一点儿也不想掩饰他的怒气。

“您以为我们还没听够宇宙飞船进入大气层时发出的轰鸣声吗?现在您倒打算直接在我们的墙根下发射冲击波了!”

“在这个高度,太空梯的运行不是超音速的。”摩根坚定地回答,“塔结构将吸收大部分声波。实际上,”他试图抓住一个他突然想到的有利条件,“从长远来看,轨道塔有助于一劳永逸地根除航天飞机。这座山会变得更安静。”

“我明白。我们将要消受的不再是偶然的声震,而是没完没了的咆哮声了。”帕拉卡尔马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

摩根思忖,跟这号人打交道,真是什么也谈不拢,本来还以为马哈纳亚凯法师是最大的障碍呢……只得转变话题了。摩根打算小心翼翼地把立足点转换到靠不住的神学上来。

“我们要做的事,”他诚挚地说,“难道与你们没有一点儿相宜之处吗?我们希望建造的太空梯其实是你们山壁上那条梯道的延续。要是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我们是打算把阶梯继续修上去,一路修到天国。”

尊敬的帕拉卡尔马简直被这种亵渎的语言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这一次是他的上司心平气和地回答的。“真是非同寻常的想法。”他冷冷地说,“可是佛教教义不信天国。拯救众生之道可能存在,却只能在这个世界上寻找。我想不通你们干吗急着要离开这个世界进入太空。您知道巴别塔的故事吗?”

“记不清了。”摩根无可奈何地承认。

“我奉劝您重读一下基督教的旧约,《创世记》第11章。那篇故事讲的也是关于建造一道通向天堂的阶梯的尝试,结果却一事无成——人们不能相互理解,因为他们的语言各不相同。”

“我们会遇到各种困难,但我想语言沟通不成问题。”摩根回答。

然而,望着尊敬的帕拉卡尔马,摩根对自己的话却不那么笃定了。他们确实是在讲着不同的语言,在某些方面比人类和星际滑翔器之间对话的鸿沟更加难以逾越。而这条鸿沟可能是永远也克服不了的。

“请问,”马哈纳亚凯以始终如一、彬彬有礼的态度继续问道,“您跟园林管理处谈得怎样?”

“他们非常合作。”

“对此我不觉得意外。他们长期预算不足,巴不得有新的收入来源。缆车系统让他们发了一笔横财。毫无疑问,他们希望您的工程会提供更大的财源。”

“对此他们没有失算。再说,他们已经确认这项工程不会造成任何环境问题。”

“要是空间轨道塔倒塌下来呢?”

这一回,轮到摩根逼视帕拉卡尔马的眼睛了。

“倒不了。”他以连接两个大陆的超级大桥缔造者的坚强信念说。

然而摩根非常清楚地知道——那位铁石心肠的帕拉卡尔马必定也知道——这类问题是不可能有绝对把握的。二百零二年前,1940年11月7日那个教训已经足够惨痛了,任何一个工程师都忘不了。

摩根少有噩梦,但那是其中之一。即便在此时此刻,地球建设公司的计算机也在设法驱除那个梦魇。

然而,宇宙间一切计算力量对于摩根尚未预见到的问题——对于还没有出现的噩梦,是无法防患于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