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弩小说

第七章 · 10

[日]宫部美雪2020年03月01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他没有杀死柏木。他受到了冤枉,内心苦闷不已。这可不是一句‘不为过’就能带过的。”神原证人清脆的声音传播开去,“而且不止于此。在开展校内审判的准备工作时,在法庭审理进行之中,我的心思也不断发生着变化。我渐渐能清醒、客观地认识到,我所做的那些事情的意义。”

神原和彦双手抓住证人席的椅背,奋力站稳身躯,仿佛在支撑自己不被洪水冲走。

“这种心情很难用语言表达,在我的脑海中也是朦朦胧胧的。对柏木的死,我到底负有怎样的责任?我心里虽然明白,可又不知该如何付诸言语。这时,律师今野先生的证言给了我巨大的帮助。”

这时,洞察力超群的山野纪央突然“啊”了一声,用手按住自己的嘴。神原敏锐地注意到她的动作,对她点了点头。

“今野先生不是说明过‘未必故意的杀人意图’吗?”

陪审员们都瞪大了眼睛,脸部表情也僵住了。

“我对柏木做的,就是这个。”

当时,在屋顶上……

鲲^弩^小^说…

“柏木下到铁丝网外侧,双手紧扣铁丝网。下雪的半夜时分,他神情激动,脸色苍白,不止一次地高叫‘我要从这里跳下去’。”

面对如此精神状态下的柏木卓也,神原和彦转过身去,撇下他独自离开。

“当时,即便柏木不想跳,也有手指冻僵抓不住铁丝网,或脚底打滑掉下去的可能。危险的可能性很多。而我却在这种情况下,抛下他一个人逃走了。”

奔跑着逃出学校,一直逃到家中。

“我感到不胜其烦,对柏木充满厌恶。我讨厌被他作弄,因而有了那样的想法。事实上,我也对他说了出来。”

「既然你这么想死,那就去死吧。」

“我明知道,抛下需要他人帮助的柏木,会令他走向死亡。可我还是抛下他,一个人逃走了。”

你要死,就死好了。

“因此,我有杀人意图。”

陪审员们都愣住了,连哆嗦也不打一个。

“是我杀死了柏木。我必须将这一点通过法庭公之于众。”

藤野检察官沉默不语,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仿佛在保护自己。不一会儿,她用与此次询问开始时同样平静的口吻呼唤证人。

“神原证人。”

“在。”

“你宣过誓。”

“对。”

“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的,我没有撒谎。”

“你的证言,不是为了替被告辩护编造的谎言吧?”

神原和彦微微一笑,这正是他做辩护人时的微笑。

“不是编造的。我说的,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实。”

“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这个问题与其说是直截了当,倒不如说是过于实在了。

“说出来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没什么好处。”神原和彦答道,“为了从谎言中解放出来。即使作了必要的谢罪,也不一定能获得对方的谅解,但这样做至少有了谢罪的机会。我的父亲……”他放低声音,“由于酒精中毒迷失自我,最终葬送了我母亲的性命。当他明白自己犯下的罪孽时,我想他一定万分恐惧。”

所以他选择了自杀。

“这个选择是错误的。他应该接受处罚。可我父亲太懦弱,他受不了。他无法接受自己犯下的罪。然而,他并没转嫁责任。他虽然懦弱却不卑鄙。他想用他能做到的方式清算自己的罪孽。我觉得我也有那么做的必要。如果还来得及,我必须清算自己的过失。”

藤野凉子点点头,松开抱在胸前的双手,挺直腰背。

“法官,我要将报纸上有关神原证人亲生父母的报道,以及证人家庭成员的照片作为书面证据提交法庭。”

“本法庭予以受理。”

“主询问到此结束。”藤野检察官看向野田健一,“下面轮到野田了。”

所有来场者的目光集中到了健一的身上。

事到如今,还能作怎样的交叉询问呢?自神原当上检方证人之时,一切已完全颠倒,这在真实的法庭上绝对不可能发生。

昨天他们商量好,此时健一要从辩护席上站起身说:“不需要交叉询问。”因为已经没什么可问的了。

然而此刻,健一胸中却有话要说,也有问题要问神原,还希望让整个法庭都能听得到。

“请问证人,”健一刚开口,神原和凉子便立刻面露惊讶之色,“你觉得,你遭到柏木卓也的怨恨了吗?”

“啊?”神原和彦不由得拉高音调。

“在过去的某个时期,你们或许是趣味相投的好友。可听了你刚才的证言,我认为,至少从柏木向你提出做游戏的时刻起,或者说,自从他拒绝上学,开始与正常生活的你拉开心理距离的时刻起,柏木已经开始怨恨你了。如果‘怨恨’这个词太过强烈,换成‘没有好感’也行。”

“我不太明白。”神原证人嘟囔道。他并非不明白健一的话语,而是不明白健一到底要做什么。

“他很痛苦,你却愉快又充实地过着每一天。这令他羡慕又沮丧,所以他要折磨你,作弄你。柏木的心思是否是这样的,你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吗?”

神原和彦的目光游移不定。他没有回答。

“那天在楼顶上和柏木交谈时,你不是感觉到柏木在蔑视你吗?你刚才这样说过。”

“是的。”神原和彦低声应道。

“你认为,这其中是否夹杂着他对你的怨恨?”

“我不知道。”神原回头看了看凉子。凉子颇觉不安地皱起眉头。健一握紧拳头,手掌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柏木与你在屋顶上的见面是经过精心安排的,并不是他一时心血来潮,不是吗?”

“是的,可是……”

“他表演了一出要从那里跳下去的戏,要让你震惊,让你失魂落魄。他是为此才这样安排的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健一鼓起勇气,提高嗓音:“那天夜里,柏木想葬送的,恐怕不只是他自己的性命。也许他还想葬送别人的性命。”

猛烈的心跳令健一浑身颤抖。

“下雪是偶然的。可那毕竟是十二月的半夜,是空无一人的教学楼楼顶。柏木显然是事先计划好的。你被十万火急地叫了出去,内心十分困惑。更何况完成那场游戏的你原本就已经是筋疲力尽了。”

让神原和彦疲惫不堪,心力交瘁之后,还不让他休息,非要他到学校里去,这一切不正是柏木卓也的算计吗?

“更何况,你瞒着养父母偷偷溜出家门,心中既内疚又恐慌,心理状态很不稳定。”

神原脸上泛起责难的神色:野田,你到底要讲什么?

“你之前的证言已经证明,柏木对死亡相当感兴趣。他希望看到身边的人死去,希望体验这样的感受。他想借此找到活着的真实感。”

“请稍等一下。”

健一无视神原的制止。

“各位陪审员,请好好回想。柏木心中一直有这样的愿望。”

大家都在回想。不只是沟口弥生,就连一直冷静沉着的蒲田教子也俨然一副脸色惨白的模样。

“请问证人,”健一面向神原问道,“你是否觉得,那天晚上柏木叫你出去,也包含着让你赴死――将你引上死亡之路的企图?”

“法官,我反对!”

健一无视凉子的反对,毫不服输地拔高嗓音。

“柏木的企图并未得逞,反倒是他自己翻过铁丝网,站到危险的位置上。在这种情况下,要救助柏木必须冒生命危险,不是吗?”

神原和彦满头大汗,没有回答。

“或许正是由于你采取了不符合柏木企图的行动,才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你作出不能再冒险的正确判断,抽身离开现场。即使造成柏木死亡这样令人遗憾的后果,可你的行为并非出于‘未必故意的杀人意图’,而是正当的自我防卫,应该可以这样考虑吧?”

所有来场者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交叉询问到此结束。”健一坐了下来,可浑身的颤抖仍未停止。他膝盖发抖,脚底虚浮,汗水一下子从全身的毛孔喷涌而出。

“肃静!”井上法官再次敲响木槌,“请神原证人退出证人席。”

神原和彦回到了野田健一身边,嘴巴和眼睛全都张得大大的。他脚步踉跄,用手扶住桌子才慢慢坐了下来。

陪审员们面面相觑。旁听席上响起叽叽喳喳的噪音。

健一感到有人在看自己。他抬起头,目光与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的视线对在了一起。佐佐木吾郎向他竖起大拇指,萩尾一美两眼通红地对他笑了笑。

对两名事务官的表现,藤野检察官视而不见。

“你都说了什么啊?”神原和彦的嘴角颤抖着。

“我只说了该说的话。”

“柏木的父母……”

“事实是事实,可能性是可能性,不能混为一谈。我是这么想的,所以就问出来了,因为我是辩护人的助手。”

健一笑了。他已经能够笑了,还在颤抖的手指紧紧交握在一起。

不,不仅如此。不只是为了完成助手的使命。因为我明白,所以我不能沉默。

我非常明白。我知道在我想将父母从这个世界上消灭时,“杀人意图”是如何出现在我身边,如何要求我,如何催促我的。

那是个没有脸的家伙,漆黑一片,没有固定形状,所以它想要形状。「小鬼,快给我一张脸,让我在这个世上成形。我要借助你的力量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快点,快点,快点!」

那不是恐怖,那只是一种饥渴。我懂。

所以我能够分清,去年圣诞夜的深夜,在这所学校的楼顶,与双手扣住铁丝网的柏木卓也对峙时,神原和彦到底处于什么状态。

你只是恐惧罢了。你又冷又怕又生气,只想从那里逃走。你的身边并没有一个纠缠着你,高喊“给我一张脸”的无耻之徒。你孤零零地,无比绝望地面对着柏木卓也。

所以你逃走了,为了保护自己,仅此而已。杀人意图与恐惧、愤怒不一样。那是一种极端的饥渴,能将加害者和受害者一同囫囵吞下。我懂,哪怕别人全都不懂,我也懂。

啊,要是此刻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该多好,我知道杀人意图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了解你那时的精神状态。神原,你搞错了。即便聪明如你,也会搞错的。

“法官,”凉子站起身来,高声说道,“神原证人的证言完全推翻了我方用来起诉被告大出俊次的事实依据。在真实的审判中,检方不可能采用这样的证人。一旦确认神原证人的证言确属事实,由于失去了起诉被告人的事实依据,此时应该撤诉。”

“你想说什么?”井上法官的银边眼镜寒光一闪。

“可是,校内审判与真实的审判有所不同。最好的方式,是将本法庭上公开的各种证据交给陪审团审核。”

“你的意思是……”

“双方证人都已出尽。被告的辩护人不可思议地成为证明被告清白的重要证人。在此情况下,检方的公诉意见和辩护方的最终辩护都不需要了。我想应该就此结束庭审,请陪审团马上开始案件评议。你看如何?”

井上法官点了点头,正要开口时,一个尖锐的嗓音刺破了法庭内闷热的空气。

“等等!”

大家都朝旁听席看去。

尖锐嗓音的主人正是三宅树理。她叉开双腿,紧握双拳,仿佛在抵御狂风一般耸肩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