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弩小说

第六章 · 2

[日]宫部美雪2020年03月01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城东警察署少年课的办公室里,早会结束后,佐佐木礼子呆坐在好多天堆积起的一大堆文件前,极力克制着打哈欠的冲动。

“大清早就这副模样,可不是个好兆头。”

听到庄田警官不无揶揄的招呼,礼子笑了:“唉,大概是热伤风了吧。”

“那是,每天都跑体育馆,能不热伤风吗?”

佐佐木礼子的眼前,摊放着旁听校内审判时记的笔记,以及根据这些笔记开了个头的旁听报告。虽说不能为此影响本职工作,可昨晚她也在写这些材料,还边写边重读以前的内容,不知不觉又几乎干了个通宵。

“快要终审了吧?”庄田警官倒了杯凉茶递给礼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是啊……虽说今天的休庭属于突发事件,但审议的难关应该已经过了。”

到昨天针对被告本人的询问为止,证人询问的阶段接近尾声。重要证言悉数出现,判决的方向基本明确。

为了大出俊次,神原和彦在辩护中使尽浑身解数。现在,礼子对这个长着女孩脸的小个子少年起了敬畏之心。

神原和彦揭示了大出俊次不在场证明成立的可能性,确定校内审判发展的方向。作为辩护人,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可以功德圆满了,可他没有满足。他并未将大出俊次塑造成一个纯粹受冤枉的牺牲品。为了证明大出遭人陷害的可能性,他还使出狠招,让大出充分认识到自己是个即使遭人陷害也无话可说的坏蛋。这番毫不留情的指责,使他的辩护变得完美无缺,无懈可击。

礼子昨天也去旁听了,还跟随津崎先生一起去探望被救护车接走的三宅树理。即使没见到树理本人,也和尾崎老师交谈过一会儿。

“三宅没事。她很理解今天听到的内容,只是感到震惊而已。”

听到神原辩护人的那些话,坐在旁听席上的树理心头会涌出怎样的感情?她能理解神原这么做的目的吗?能理解神原是为了谁,才如此无情地指责被告吗?

神原是为了你,是为了让你听到这一切,才那样问的。

树理她明白吗?

“佐佐木警官?”

听到喊声,礼子回过神来,慌忙用手擦了擦眼睛,说道:“明天将发表公诉意见,并展开最后的辩论。校方如果能用今天一天时间压制住媒体就好了。”

“办法倒是有一个……”庄田说道。

礼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什么办法?”

。鲲。弩。小。说。🍒 w ww…k u n N u…co m

“调虎离山。”庄田的嘴角挂上一丝微笑,“要是佐佐木警官愿意做同谋,倒是可以向冈野校长建议一下。”

佐佐木礼子探出身子:“行啊,快说吧。”

“一拍即合,好!”庄田突然一脸严肃,“佐佐木警官,在此之前,我可以确认一件事吗?”

“什么事?”

“在校内审判之前,你认识那个叫神原的辩护人吗?或者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怎么会?”佐佐木礼子笑着摇了摇头,“虽然听说他是本地区的,却不是个需要我们去关照的孩子。”

“是啊。”庄田点了点头,“这么说,我的记忆应该没错。”

“怎么了?”

庄田警官犹豫了一下,将脸凑了过来,还压低了声音。礼子见状,不由自主地学起了他的样子。

“大概在八年前,我在赤坂北署的时候,曾遇到过一件十分遗憾的事件。”

一个酒精中毒的男人打死了自己的妻子后被逮捕。他自己受了伤,被警方送到医院后竟然在医院的厕所里上吊自杀了。

“他将抹布撕成条,系在一起后上吊自杀。”庄田警官说。

他的死让人感到某种悲壮的意义:反正是死路一条,自己这样的人不配活在人世间。

“那对夫妇育有一名男孩,当时七岁,出事后被他母亲一位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领走了。”

礼子默不作声地看了看庄田警官的脸,问道:“那个男孩的脸长得和神原很像吗?”

“嗯。可是,孩子的脸是会变的,长身体的时期更是如此。”

“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庄田警官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我当时是巡警,此案不是我经办的,但出事的职工宿舍正好在我负责的区域内。”

“到底记不记得那男孩的名字?”

“别人叫他‘小和’……应该就叫‘和彦’吧。”庄田说,“和养父母一起生活后,不只是姓氏,可能连名字也会一起改掉。”

佐佐木礼子眨了一下眼睛,目光停留在自己的笔记上:“你的意思是,世界太小了?”

“当然不能就此下结论。”

“是啊。”礼子故意加重语气,“再说,跟校内审判也没什么关系。”

是的,没什么关系。无论神原和彦是个怎样的少年,都和他的辩护风格毫不相干。虽然那孩子确实有点与众不同……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佐佐木礼子笑了起来。令她发笑的那个叼着烟头的人,此刻刚好从走廊上经过。

“你在笑什么?”顺着礼子的视线,庄田回头朝走廊上看了看。可是此刻,那个叼着烟头的人已经走远了。

“为了增井望的事,”礼子说,“要说没关系,那也是个没有关系的事件。虽说那也是大出他们闯的祸,可毕竟是两码事。”

“是啊。可那又怎么样?”

“检方知道这件事后,要在法庭上抖落出来,说是为了让陪审团了解被告的暴力倾向,有必要这么做。即使最后并未起到预期的效果,藤野凉子一行也无疑对增井事件的细节了如指掌。”

由于惊讶,庄田警官的眼睛和鼻孔都撑得很大:“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不可思议,对吧?”

“难道,那些孩子不光在搞审判游戏上,连模仿刑事侦查都很厉害?听到点风声,就能立刻找上增井?”

“如果真是这样,动作也太快了吧?”

“难道是你佐佐木警官……”

“开什么玩笑。”

“是啊。要不就是增井方面主动……也不可能啊。”

这次轮到礼子神秘地笑了:“是我们署的什么人泄露出去的。有人为那位可爱的藤野检察官提供炮弹,将增井事件和盘托出了。”

“是名古屋那个老家伙吗?”

礼子将一根手指竖在嘴唇前:“这是我借他的一个大人情,要保密,有朝一日我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增井事件就这么私了了,说不定那老家伙心里也窝着火呢。”

“要是这样,我就给他个优惠利息好了。”

“明白了。”庄田警官也神秘一笑,“好吧,我来谈谈我的调虎离山之计。”

有什么东西苏醒了,正在蠢蠢欲动。而这应该也在凉子的预料之外,所以她会作出那样的言行。

然而,藤野刚又能为此做些什么呢?即使女儿刚才明确表示不需要父亲插手,可无论如何,自己总是她的父亲啊。

凉子难道不能稍稍体谅一下父母的心情吗?我并不想横加干预,只是担心罢了。

就在藤野刚独自焦躁不安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要不要去接触一下神原和彦的父母呢?

此次校内审判直接参与者双方的家长,到目前为止几乎没有任何接触,只各自保持距离照看自己的孩子。在初三暑假这个重要的时期,参加这个奇特的课外活动到底是否值得?对这个问题,每一名参与者都和各自的家长商议过,并作出了决定。绝大部分相关人员的家长都热心地前来旁听,藤野刚自己就是其中之一。那么,神原和彦的家长又抱着怎样的态度呢?

大家住得近,查一下电话簿就能知道住址。于是,藤野刚返身回家,打开大门走进起居室,就看到两手抱着衣物的妻子从里头出来,一脸惊讶。

“忘带东西了吗?”

藤野刚没有回答,一声不吭地从电话桌下取出电话簿。

“瞎翻什么呢?”

“你知道神原的住址吗?听凉子说起过吗?”

“你不去上班了?”

藤野刚翻开电话簿。

邦子叹了口气,把洗过的衣物放在餐桌上,将身子靠了上去。

“别这样。”

“怎么样?”

“手足无措成这样,可不像你一贯的作风。”

藤野刚停下手上的动作,扬起脸看着自己的妻子。

“你就没一点父母心吗?你没看到凉子的模样很反常吗?”不知不觉间,藤野刚的语调变得严厉起来。

“正常也好,反常也罢,除了默默在一旁看着,还能怎么样?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邦子反击道。

“凉子她没去学校。他们聚在野田家,在和辩护方商议。”藤野刚说起之前的见闻,“还拉了个不明来路的私家侦探。”

“那是因为有这个必要,不是吗?有必要,才需要商议。无论和谁在一起,反正是在野田家,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你怎么一点也不上心呢?”

“别这么说话好不好?我今天忙着呢,没工夫跟你吵架。”

为了发泄胸中的闷气,藤野刚故意用力合上电话簿,发出很大的动静。

“其实我也在关心。”邦子两手插入围裙口袋,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可是,我决定不多嘴,因为我相信凉子。”

“你以为我不相信吗?我也相信啊。”

邦子没吭声。藤野刚也不说话了。屋子里只有洗衣机在轰鸣。

“神原的样子也很古怪。”

藤野刚不由得对自己生起气来:我为什么要用这种自我辩解的口吻说话呢?

“我也有点担心那孩子。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如此投入地参与校内审判呢?我一点也不明白。”

不,不对,并不是完全不明白。正是由于隔着迷雾隐约地看到了原因,自己才为他担心。这与自己对凉子的担心完全不同。

“我跟他交谈时,曾经明确地问过他,他为什么要当大出的辩护人。他回答说——”

「因为我有责任。」

“这算什么?他以前和柏木是朋友,却和大出素昧平生。他会有怎样的责任呢?”

越说疑心越重。藤野刚甚至觉得自己是否应该更早、更深入地考虑这个问题?自己以那种方式帮助辩护方,到底对不对?

“没想到,你是个事后这么婆婆妈妈的人。”

被妻子戳到痛处,藤野刚毫不掩饰地生起了闷气。邦子见状反倒微笑起来。

“别笑成这样,我也不想跟你吵架!”

“原来你跟神原见过面啊。”

“怎么,不行吗?”

“你是觉得有必要才跟他见面的吧?我又何必多管闲事呢?”

怎么说都是藤野刚落下风。

“他父母估计也会担心吧?”

离开餐桌后,邦子朝冰箱走去。她拿出冰镇大麦茶,倒了两杯放到餐桌上,然后说道:“这事可别让凉子知道。”

“什么事?”

“神原的母亲跟我打过招呼。那还是前天……”邦子说,“就是不允许旁听的那一天,大概在十点钟左右。”

“你一天都没去旁听过,怎么那天倒……”

“你不是一直去旁听的吗?所以,我觉得我可以免了。分工合作嘛。”

这种事就不要纠缠不清了。

“要说,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正因为知道不能旁听,反倒更加关心起凉子来,于是我去了学校,不过只是在大门口转了转,没多久就回家了,结果看到几个和自己一样在校门口徘徊的家长。”邦子说道,“没一个认识的。要是真理子或井上的父母在,我肯定能马上认出来,因为都见过。”

这时,有一位女性向邦子打招呼。

“她说,‘不好意思,您是藤野凉子的母亲吗?’”

“她怎么会知道你是谁?”

“你怎么这么说话呢?没见我跟凉子长得一模一样吗?”

藤野刚一直认为,宝贝女儿跟自己长得比较像。

“我回答说,‘是啊。’”

「我叫神原,是当辩护人的和彦的母亲。」

“她恭恭敬敬地对我鞠躬,还说,‘一直受你们照顾,真是过意不去。’”

“仅此而已?”

“嗯。我也回礼说,‘哪里哪里,尽受到你们照顾了。别的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位母亲给人的印象如何?”

“是一位很有品味的夫人,身材小巧,手里还拿着个包袱。”邦子说道,“这在当下可有点少见。哦,对了,估计是和服,用厚厚的包装纸包着的和服。”

“他们家是做裁缝的吧?”

“说不定是茶道或花道的老师。她是一位高雅的夫人,和蔼可亲。我当时就觉得,我应该跟她合得来。”邦子说道,“虽然我们都到了不会轻易和他人一混就熟的年龄。”

藤野邦子不擅长搭讪陌生人。她根本是个不喜欢社交的人。

因此,从她嘴里说出这样的话倒十分稀罕。不过这样一来,藤野刚便很容易想象那是一位怎样的母亲。既然是养育了神原和彦这样优秀孩子的母亲,妻子会认可她也一点不奇怪。

神原的母亲担心自己的儿子,估计每天都会去旁听。她的担心,说不定比自己和妻子对凉子的担心还要深重几分。

又让人朝坏的方面想象了。

「因为我有责任。」

“这事为什么不能对凉子说?”

“不知道,可总觉得还是不说的好。也许是母亲的预感。”说着,邦子又露出浅浅的笑容,“做妈妈的真可悲。”

做爸爸的也可悲。不,不仅是可悲,还痛苦着呢。

“不管怎么说,事到如今,就不要再惊慌失措了,爸爸。快去工作吧。”邦子的眼神突然严厉起来,“老是这么偷懒,当心被人说成‘税金小偷’,公务员。”

“你就别说了。”反击一句后,藤野刚终于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