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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 2

[日]宫部美雪2020年02月2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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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开庭日已迫在眉睫之时,竟出人意料地连续出现重大变动。首先,陪审员人数增加到了九名。新来的陪审员名叫原田仁志,是三年级一班的,和藤野凉子同班。二年级时他是二班的,和古野章子同班,与被害人柏木卓也及被告大出俊次都没什么关系。

同意原田仁志加入陪审团的决定,是法官井上康夫作出的。凉子在事后接到了他的电话。

“收到了原田想成为陪审员的申请。”井上康夫说。

之后他紧急召集了已正式成为陪审员的八名同学,经过讨论,大家并无异议,便决定让原田仁志成为第九名陪审员。当然,他也是宣过誓的。

“我和神原都没有提出回避的权利吧?”

“请遵从法官的决定。我也不认为你们会对原田有偏见。”说着,井上法官笑了起来,通过电话也听得到他的哼笑声,“虽说那小子也打着如意算盘呢。”

原田仁志认为,参与校内审判对他进入向往的高中是有利的,才想到要当陪审员。

“所以原田也想得到老师的表扬?”

“受表扬当然高兴,不过也不仅于此,还有实实在在的好处。”

“他上的补习班的老师,好像对我们的校内审判非常感兴趣。说我们是如今的初中生中难得一见的有骨气的孩子,十分赞赏我们。”

据说那位教师是某私立名校的OB,拥有推荐入学的特权。

“只要进入那所学校,就等于得到了考上大学的保证,对于原田来说确实是无法抵挡的诱惑。他怎么肯白白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呢?”

“一个补习班的老师,真有那么大的力量?”

“原田相信他有就行,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哎?真令人意外啊,井上。”凉子心直口快地说,“这种怀有私心的人你也欢迎?”

“有私心才好。”井上法官冷静应对道,“我们这些人,对这桩案子都有自己的看法。即使看法各不相同,一遇到什么状况也总会带点情绪。所以我认为,像原田这样清醒的人物是十分需要的。”

“神原怎么说?”

“他答复说,他接受。”

“好,那我也跟他一样。”

第九名陪审员就此诞生。

还有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新动向。曾经想方设法要搞垮校内审判的楠山老师,竟然主动提出愿意提供协助。

“那么,楠山老师要提供哪方面的证言?”

“不就是那个吗?呃,发现柏木的遗体时,他就在现场维持秩序。”井上康夫答道。

“哦,是这个呀。”凉子说。

“什么啊?你一点也不起劲嘛。”

“没有的事。他愿意当证人,当然要热烈欢迎。那就拜托了。”

后来,凉子对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说起了楠山老师的变化。萩尾一美和往常一样,发表了一针见血的辛辣看法。

“森内遭了那么大的罪,受到了广泛的同情,不是吗?以前,楠山老师就是打击森内的急先锋,如今他一定像躺在针做的席子上一样难受吧。”

“拜托,这叫‘如坐针毡’。”佐佐木吾郎死板地纠正道。

“怎么说不都一样?反正现在风向倒过来了,他才慌了吧。”

“你是说,他想在校内审判中争取个好表现,挽回一点面子?”凉子问。

“对。就他那个德行,肯定想要抢回这个风头。”

“他休想得逞。”

说着,凉子和一美傲然地相视一笑,看得佐佐木吾郎直缩脖子。

“啊,可怕,可怕。”

第三件重大变动,发生在十四日午后。

这天,凉子在忙于证人询问准备工作的收尾部分之余,带着佐佐木吾郎和辩护方的两人,拜访了城东警察署的少年课。他们觉得那份报告虽然写得好,也十分难得,可还是希望佐佐木警官能够作为证人出庭。

“虽然你们兴师动众地来了,可办不到的事情依然办不到。”佐佐木警官没给他们好脸色,“我不会明确偏袒任何一方。那份报告难道写得还不够充分?”

“很充分。所以我们想请您用话语将报告的内容向陪审员们陈述一遍。”

“不存在偏袒某一方的情况。”神原和彦说,“校内审判的目的不是争辩谁胜谁负,而在于同心协力查清真相。”

“是啊是啊。”佐佐木吾郎赶紧附和道,“也请看在您与我同姓的份上。”

“没有的事。”佐佐木警官目带狐疑地侧视凉子道,“说是不争胜负……可只要有那封举报信,恐怕就没法做得这么漂亮吧?”

凉子不假思索地答道:“这正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

就在他们展开一进一退的拉锯战时,外出办事的庄田警官回来了。他“啊呀呀”亲热地打着招呼走上前去,又“哎”的一声,面露惊讶之色。

“这两位我还是第一次见吧?”

说的是辩护方的两名同学。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赶紧向他鞠躬打招呼。

“哦,原来你们就是为大出辩护的那对勇敢的搭档啊。”

庄田警官热切地打量着辩护方的两人,对神原和彦更是观察得细致入微。

这是个主动来当辩护人的外校男生,外表显得相当柔弱,充分勾起了他的兴趣。

“他们叫我去当证人。”佐佐木警官用告状一般的口吻说道。

庄田警官的视线仍停留在神原身上,嘴里倒十分爽快地答道:“当就是了嘛。”

“庄田,你这是怎么了?”

“我觉得撇清关系的做法挺不负责任的。作为一名少年课的警官,参与他们的校内审判是很自然的事。”

形势发生了逆转,佐佐木警官立马身处下风。

“那我只能重复报告上写过的内容。”

“好的,这就可以了!”

“那么,做哪边的证人呢?”

关于这个问题,凉子他们早就商量好对策了。凉子举手道:“请您做我们检方的证人。”

“我做你们这边证人,会不会被当成是有意为了提供不利于大出的证言而来呢?”

“由于您十分了解大出的过去,当辩护方的证人反倒带有明确的倾向性。”

面对凉子的抗辩,佐佐木警官侧视着神原和彦问道:“那样不好吗?”

神原辩护人答道:“不好。我们不想靠那种手段争取同情。”

佐佐木警官有点扫兴。庄田警官笑了起来。

“明白了。我什么时候出庭?”

“估计在开庭后的第二天吧。”

“佐佐木警官,你不是原本就打算去旁听的吗?所以不要愁眉苦脸了。”

受到了庄田警官的嘲弄,佐佐木警官只得叹了口气。随即,她的表情又严肃了起来:“可是……呃,我要说森内老师的事。”

她的眼睛里透出担心的眼神,好像在说:你们都没事吧?

“听说森内老师曾一度有过生命危险,是吧?”

凉子瞟了一眼神原和彦,只见他不动声色,保持一脸严肃。

“听说手术很成功,正在慢慢恢复。”凉子说。

“那就好。大家都受惊了吧。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来呢?”

“呃……”佐佐木吾郎插话道,“佐佐木警官,这事……”

“怎么了?”

“和校内审判有关系,所以我们不便多说。”

“啊呀。”佐佐木警官瞪起了眼睛。庄田警官也很吃惊。

“是这样啊?那就没话可说了。”

大家齐声说了句“谢谢”后走出了少年课。凉子回头一看,发现两位警官正在交头接耳。庄田警官似乎在打听着什么,也许是森内老师的事吧。这副模样挺别扭的。

“啊……明天,就在明天了。”野田健一念叨着,也不知是因为斗志昂扬,还是想临阵退缩。神原和彦和佐佐木吾郎都笑了起来,凉子的心情也变得舒畅起来。

回家后,凉子根据陈述书开始列出提问清单,不一会儿,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凉子心不在焉地拿起电话听筒,才说了声“这里是藤野家”,就听见电话里传来刺耳的声音:“你是藤野凉子?现在马上来一下!”

谁呀?

哦,是三宅未来,树理的母亲。

“出什么事了吗?”

凉子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果然是这样?该来的终于来了。明天就要开庭,树理终于害怕了,决定撤回陈述书,退出校内审判。真是这样的吗?

“别啰唆了。”树理的母亲情绪激动,“树理说要上你们的法庭,说是要当证人!”

凉子不由得愣住了。

凉子被领进三宅树理的房间,今天还是第一次。

我要和藤野同学单独交谈——树理在白板上写下这句话后,母亲的眼睛里便噙满了泪水。可树理都没有多看她母亲一眼。

树理的房间是和预想中一模一样的少女房间。可爱的洋娃娃、流行的石版画,粉红色的窗帘缀着白色的流苏。

三宅树理原来是这样一个女孩。

看着眼前令人眼花缭乱的装饰,仍然沉浸在惊奇之中的凉子变得相当兴奋,也许连血压都升高了吧。

凉子背靠房门站着。树理手提白板,走到靠墙的书架边,打开了音响的开关。

她播的是歌剧。管弦乐的伴奏响起,一个男歌手亮开歌喉放声高唱。树理侧脸朝着凉子,注视着音响,对凉子招了招手。

凉子走过去后,树理低声说:“我还,不想让,妈妈,知道。”

“哦,所以要放音乐……”说到这里,凉子的思维才刚刚追上她的嘴巴。

三宅树理会说话了。

凉子屏住呼吸,扑向树理,扳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对着自己。树理扭动着不断反抗,将凉子拉到窗户跟前。两名少女蜷缩在窗户底下,仿佛在躲避窗外漫天飞舞的吃人怪物。

“你能说话了?可以发声了?”凉子低声问道。

树理点了点头:“还,说不好。”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才说了一句话就痛苦地咳嗽起来。

“不要勉强,慢慢来。你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使用声带了。”凉子握住了树理的手,“太好了……”

凉子真是这么想的。无论对树理有怎样的看法,也不管树理是什么样的人,此时此刻都没有关系了。

树理又能说话了,真是太好了。

“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能说话的?”

“今天,午后。”

树理拿起白板,飞快地在上面写道:哭了,出声了。

凉子看着歪歪扭扭的字迹,低声问:“为什么要哭?”

树理擦掉了白板上的字迹,握着笔犹豫片刻,随后又像等不及似的将白板放在地板上,站起身拉开了书桌的抽屉,从下面抽出了一叠物品。

“你看。”

是一束书信和明信片,还有一些背后写着字的小广告。

“我可以看吗?”

树理点了点头。凉子控制住颤抖的手,一件件翻看起来。

内容其实差不多,都是针对树理的谩骂。“骗子”“粉刺鬼去死”“你影响了城东三中的声誉,我上不了好高中要你负责”“该判有罪的是你”……

几乎都是初中生的笔迹,其中也有一封大人写的书信。这封信很厚,语句严厉,充满了说教的味道:你这样散布谎言,总有一天会成为真正的罪犯。

“真过分。”

有的有邮戳,有的没有。那些写在小广告背后的,估计是写的人直接塞进三宅家的邮箱的。

“妈妈,藏起来了。”

“是吗?”

树理的眼睛红红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今天,发现的。”

这些东西藏着干吗?直接扔掉不就行了?凉子不由得生起气来。树理的妈妈也许想留作证据,以后可以控告什么人吧。

“是看到这些才哭的吧?”

哭了很久吧,三宅同学?

“如果逃避,”树理用沙哑的声音说,“就真的,成,骗子了。所以我要出庭作证。我要,说给,大家听。我也看到了……”

三宅树理说得很辛苦,气喘吁吁,断断续续。

“我害怕,所以没敢说。可是,我也在,在现场。真的,在的。真的,看见了。”

她的意思是,她的证言不是传闻。

她真的在现场,真的看到了。这样的告白给了凉子很大的打击,动摇了凉子的心。

凉子明白了一件事。作为检察官,其实她早该明白的。

三宅树理也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在这一点上,三宅树理和大出俊次、森内老师一样,她要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从一开始,三宅树理不仅被传为举报信的寄信人,还被认为是在撒谎。

于是,她便成了编造荒唐的举报信的骗子三宅树理。

从来没人给过她一个机会,让她能抗辩:我没有撒谎。

而这句抗辩,正应该在校内审判时说出来。

“我能够出声了,所以,我要,自己来说。”

望着极力出声说话的三宅树理,藤野凉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啊。就这么办。”

“可是……”树理的声音变小了,“藤野同学,你并不,相信我,是吧?”她终于抬起了眼帘,看着凉子的眼睛,“你,一次也没,说过,相信我。”

凉子觉得体内的血液开始倒流。冷血从她的心头流出去。热血正在注入。

是啊,我一次也没说过。三宅同学,我相信你。我相信举报信上的内容是真的。这样的话,我一次也没说过。

“对不起。”这句话也如同流出去的冷血,从凉子嘴里自然地说了出来,“我其实缺乏自信……”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这种心情该如何表达呢?怎么说才能让树理明白呢?

“三宅同学,你认为你是如何恢复说话能力的?”

树理吃惊地眯起了眼睛。一行泪水从她眼中夺眶而出。

凉子抓起散落着的信件和小广告,紧紧地攥住。

“是因为被他们片面非难后,感到难受、伤痛、愤慨的缘故。因为你想用自己的声音,来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我认为就是这样,并坚信这一点。

“我能感受你的心情。刚开始,我也犹豫过,为自己能否做好检察官而担心。但随着准备工作的深入,我考虑了很多问题,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说法,所以我才明白……”

明白自己的立场。明白自己应该关注的地方。

真相或许存在于从未想到过的地方,必须努力探明。

“我是校内审判的检察官,请相信我。”

音响中传来的音乐,已经变成了美妙的女高音独唱。

树理开始抽泣,声音很粗重,仿佛能与身体产生共振。这就对了。为了将恐惧、愤怒和绝望赶出身体,声音回到了树理身上。

当漫长的沉默打破时,谁能够接受树理的悲鸣?又有谁会去做这件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

是我——藤野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