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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 3

[日]宫部美雪2020年02月2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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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课堂外,健一还是第一次和丹野老师见面,因而新鲜感十足。

作为非常局势下的会谈,丹野老师给人的印象与平时稍有不同也在情理之中。可健一还是有些吃惊。

今天的丹野老师不像幽灵。毫无威势,总显得忐忑不安,因而经常被学生捉弄;瘦弱苍白,不可依靠——这些印象依然如故,只是比平时多了几分严肃。

有点老师的模样了。

“你就是神原吧。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说着,丹野老师居然主动伸出手来要和对方握手,“你担任的角色似乎任务艰巨。”下一句话又暴露出他的本性,“你不怕大出吗?”这哪里是老师问学生的问题?那表情,那声音,分明是在坦白“我很怕他”。

和丹野老师握手后,神原和彦微笑着回答:“虽说花了不少力气让他理解我们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但总算没挨过揍。所以应该没什么问题。”

美术教室里充满了挥发油和颜料的气味。就算把门窗全部打开,深深渗入墙壁和地板的味道也很难一下子散尽。

三人在成排的课桌间随意围坐成一个三角形,这架势比起师生间的谈话,倒更像是同学间的闲聊。

“我听北尾老师说,野田也很努力。”

反正只是顺带表扬一下,野田决定不作任何回应。

“不好意思,我们来,是听说丹野老师您和柏木比较亲近……”

丹野老师像女生似的将两手举在面前摇了摇:“哪里,根本算不得亲近。”

他那苍白的胳膊实在太细,短袖衬衫的袖子空荡荡地摇晃着。这一点上,健一和他一样,还为此很自卑,讨厌穿夏装。

“一年级第二学期,大概在十月份吧。那天轮到他来美术教室打扫卫生。不知怎么的,我们就聊起了绘画。”

“当时有其他同学在场吗?”

“还有两个女生。别的男生全溜了。”

把打扫卫生的工作推给柏木卓也,全都溜去偷懒了。

健一有过相同的经历。有些男生遇上老实可欺、受了欺负也会保持沉默的搭档,就会把活儿全推给他,自己溜之大吉。在班级教室里很难这么做,而打扫美术教室、音乐教室时,这种现象更普遍些。即便事后遭到批评,也可以推说自己忘了,老师又能把他们怎么样呢?健一受类似的欺负时,总是跟向坂行夫一起干活。但柏木卓也不一样,往往只会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就算有几个女生在场,她们也是不顶用的。

回过神来时,健一发现丹野老师正看着自己。健一的这些经历,丹野老师应该记得吧?不,是察觉得到吧?我担任美术教室的值日生时,倒没受过这样的欺负。

“柏木不偷懒吗?”

“嗯,他打扫得很认真。”

你和向坂也一样——健一仿佛听到了丹野老师内心的声音。

“还是不说这些了,”丹野老师又忐忑起来,“我不善于和学生沟通。其实我原本就不适合当老师。”

神原和彦悄悄转动眼珠,看了健一一眼,似乎在问:他是这样的老师吗?健一用目光回答他:没错。不过健一没想到,在面对外校学生时,他会从一开始就毫不设防。

“东都大附中里也有我这样的教师吗?”

“有吧。”神原认真思考——假装认真思考了一下,答道,“我不太喜欢那种公开声称自己适合当老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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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丹野老师很高兴。

健一心想:既然对方如此毫无防备,这边也很难发动攻势。

“所以,有些话在上课时很难讲出来。而我觉得那时是个好机会,就对柏木讲了。”

你有绘画天赋,很有灵气。

“我早就这样想了。一年级的学生上美术课就是学素描,而通过素描就能看出一个人是否有绘画天赋。”

丹野老师挠了挠头。他头发花白,是个少白头。他的一举一动却根本不像个三十出头的人。

“柏木画的素描线条干净利落,形状把握准确,起笔落笔毫不犹豫。这很少见。有些学生的作业乍看也挺好,但仔细观察笔法却像是在画漫画。”

神原用眼神告诉健一:让他随心所欲地说下去,不进攻,不捕捉,也不诱导。

“我问他是否正式学过素描,他说没有,只是喜欢看画册。”

他们的话题又转到喜欢的画和画家上。

“那两个女生呢?”

“打扫完了就回去了。这样我和柏木的交谈也更容易。”

或许她们会认为这是幽灵在亲近幽灵吧。反正柏木在教室里也是个幽灵。

我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吗?想到这里,健一悄悄垂下视线。

“说到画册,图书室里几乎没有,都在美术准备室里,包括我个人拥有的画册。我就对他说,你方便的时候可以过来看。”

令人吃惊的是,他后来真的来看了。

“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他才会来。这样我也会比较轻松。我知道……”丹野老师又害羞起来,“按理说,我应该在课堂上表扬他。可是,我觉得这样做反倒对柏木不利。被一个幽灵喜欢,只会遭到同学们的嘲笑,这也太可怜了。”

到底是老师,心里不是挺明白嘛。健一想着,又觉得不妥。

不对。这种感受并非来自教师的工作经验,而是根植于曾作为一名学生的亲身体验。估计丹野老师在学生时代也被同学硬塞过值日生的工作,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教室扫过地吧。

“这么看,您和柏木关系不错,对吧?”神原和彦问道。

丹野老师更害羞了:“哪里哪里,没到那种地步。他就来过这里四五次吧。”

在柏木卓也拒绝上学之前的一年多时间里,能和他单独交谈四五次也不算少了。

“看画册时,他会问我问题,我就提出一些自己的意见。我也会听听他的意见。我们之间的交谈大致如此,时间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对柏木卓也来说,他很少在放学后如此消磨时间。”

“他都问些什么呢?”

丹野老师眨了眨小眼睛,好像在说:还能问什么?

“当然是绘画方面的问题。”

老师的学生时代是怎样的?城东三中的工作又如何?类似的问题从没问过。

“柏木怎么看都不是个感情丰富的学生。”丹野老师眨着眼睛,“可他来这儿时,至少看上去挺放松的,只是戒备心有点强。”

“戒备什么?”

“不让其他老师和同学知道他和我在这里一起看画册。”

“哦。”神原和彦轻声应道。

丹野老师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

“他很孤立吧?”丹野老师问健一,“他没有朋友吗?”

“反正我不是他的朋友。”

“他跟野田你这样的同学,就更难做朋友了。”

好像话中有话。神原也察觉到了。

“什么样的学生容易和柏木成为朋友呢?”他问道。

“坚强又开朗的女生吧。”

“啊,是这样啊。”

“柏木曾经提到过一个,叫古野章子。”丹野老师说,“是戏剧社的女生。认识吗?”

健一心里“噗通”了一下:“她和藤野凉子很亲密。”

“对,就是她。她参加校内审判了吗?”

“没有。”神原和彦答道。

“是吗。我还以为关系亲密的女生做什么都要在一起呢。”

哪有这么简单?也许正因为是好朋友,藤野凉子才不愿意把古野章子也卷进来。

“柏木是怎么提到古野章子的?”

“他问起那女孩画画好不好,我告诉他,天赋不错。”

「舞台艺术也是艺术。」

柏木卓也是这么说的。

“柏木知道古野章子是戏剧社的?”

“好像对她挺感兴趣。他还说,语文课上,古野章子写的读后感很有意思,但老师似乎不太欣赏。”

「所以说,石野是个笨蛋。」

柏木说起他的语文老师都不加敬语。

“柏木有没有提到过其他同学?”

丹野老师又挠挠头露出一丝歉意:“很遗憾,他没有提到过大出他们的名字,一次也没有。”

没有提并不意味着没有关系。而没有提及本身是否也有什么含义呢?

“他提到过名字的同学好像只有古野章子。”两条细细的胳膊抱在胸前,丹野老师思考片刻,“不过呢,”他注视着神原和彦,脸上又多了几分歉意,“你是神原,对吧?”

“是的。”事到如今还要确认?

“你才是柏木的朋友,对吧?”

神原和彦缩了缩肩膀:“那是在上小学的时候。后来上补习班,有段时间也跟他在一起。”

“但你们是朋友,不然你也不会做辩护人,来参与这种麻烦事吧?”

“这确实很麻烦,不过我可不是为了柏木才来的。”

丹野老师显得很吃惊:“那是为了谁?”

“是为了……大出吧。”

“你这样的学生,怎么会对大出感兴趣?”

神原反击道:“那老师您会怎样呢?您的学生被指有杀人嫌疑,您难道就无动于衷吗?”

丹野老师又挠了挠头:“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当辩护人。”

这不是丹野作为老师的回答,而是他个人的回答。健一心中暗忖着,神原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尽管反击吧。

可神原和彦只是嘟哝了一声:“是吗?”

“神原,我想问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可以吗?”

神原似乎有些迷惑,他看了健一一眼。

“如果是跟柏木有关的话……”健一说道。

“有啊。嗯,有关系的。大概有吧。”最后一句有点心虚,不过丹野老师的眼睛从未离开过神原和彦的脸,“除了古野章子,柏木还提到过一个朋友。他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我也不方便问。”

那位朋友的家境有些特殊——不,是非常特殊。

健一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估计神原也知道了吧,看他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

“柏木是怎么说的?”

神原和彦的语气很平淡,但健一明白,他其实非常紧张。

“那位朋友的父母……”丹野老师慢慢蠕动着嘴。

健一的手心开始冒汗。

“闹出了杀人事件,又自杀了。”

果不其然。

神原和彦张开嘴,哑口无言。

或许是意识到了神原的反应,丹野老师放低了声音:“听柏木说,那朋友的父亲杀死了母亲。这说的不会是你家吧?”

健一再也忍不住了。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你怎么会觉得那是在说神原家的事呢?”

“哎?啊,这个……因为柏木很在意那位朋友,他们的关系应该很亲密吧。我还察觉到,那位朋友不是城东三中的学生。如果我们学校有这种家境的学生,我们老师应该都会知道的。”丹野老师快速地补充道,“所以,我听说神原主动报名当辩护人时,马上就想到,他应该就是柏木说的那位朋友。作为外校学生,他特意来参加这场活动,因为他们是好朋……”

最后一个字没出口,看到神原和彦脸上僵硬的表情,丹野老师停了下来。

“您说‘很在意’,那家伙是如何在意的?”对柏木的称呼都换成了“那家伙”。神原抬起头,说道:“具体讲了些什么?”

“具体?这个……”丹野老师相当狼狈,头发被他挠得一团糟,“这个,所以说……就是……一定活得很艰难吧。”最后,丹野老师用勉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了出来,“双亲都那样了……”

“他是在担心吗?”

仿佛一座装满狼狈之沙的沙漏被倒置,丹野老师越来越狼狈,而原本相当狼狈的神原和彦正渐渐复原。

“是啊,担心,担心着呢。”似乎在感激对方为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丹野老师重复着,“非常担心。说如果换做自己,那根本无法忍受,会痛苦一辈子。还有、还有……”

沙漏的底部脱落了。

“孤零零一个人留在世上,那孩子能善待自己的生命,找到活着的意义吗?诸如此类。”

说完后,丹野老师看了看健一,脸上的表情似乎在问:我不该说出来吧?健一的回答很简单:当然不能说,怎么能直接问他本人呢?

可事实上,首先提出问题的正是健一自己。

“那不是我,丹野老师。”神原和彦的话语干脆利落,不带半点犹豫。不知何时,微笑回到了他的脸上。“您的推理失败了。我不是那个会让柏木如此担心的人。他说的是别人。”

“是、是这样吗?”丹野老师脸上的汗水混合着“放心”和“沮丧”两种成分。

“首先,如果我是个要为柏木复仇的挚友,就不会当辩护人,而是去当检察官了。”

“说、说得也是。”

“就是这样。”

“可是,有复仇的必要吗?”

总算说到点子上了。

“听说柏木自杀,我感到很遗憾。我会想,像他这样单纯的孩子确实有自杀的危险,而绝不会想到大出他们。了解柏木的人大概都会很自然地这样考虑。”丹野老师说道,“神原同学,你也一样吧?所以你才当了辩护人,不是吗?”

“老师,”健一插话道,“柏木自杀让您觉得遗憾,是吗?”

看到健一气势汹汹的模样,丹野老师缩起身子:“是,是啊。”

“就没想到别的?”

“别的?什么别的?”

“譬如,老师您当初是否能做些什么来阻止他自杀?”

你们不是一起看画册吗?不是一起谈论喜欢的画作和画家吗?你不是觉得他很单纯吗?也许你就是柏木卓也在城东三中最亲近的人。既然这样,他自杀了,你难道不觉得后悔吗?

丹野老师的身子缩成了一团。

“所以说,我不适合当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