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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 1

[日]宫部美雪2020年02月2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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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凉子没去上学,连剑道社的晨练都没参加。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状况。

前一天晚上,凉子一夜没睡。她在被子里胡思乱想了一整夜。早上起床后,她央求母亲允许自己不去上学,还希望母亲留在家里陪她,哪怕半天也好。她有事要和母亲商量。

母亲那时正在厨房,听了凉子的话,她睁开惺忪睡眼注视着凉子的脸,然后说:“重要的事情?”

“嗯。”

“是学校里的事吧?”

“跟前阵子的风波有关。”

母亲眨了眨眼睛,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好吧。那就让爸爸一起听听吧。”

凉子吃了一惊:“爸爸回来了?”

“是啊。大概是早上四点钟左右回来的。”

无论是爸爸的脚步声还是别的动静,自己竟完全没有觉察。这么看,一夜没睡应该只是错觉,事实上还是朦朦胧胧地睡过一阵的。说来也是,好像还做了个噩梦。

如果让妹妹们知道凉子今天不上学,她们肯定会大吵大闹,说:“为什么姐姐可以不上学?不公平!”凉子必须装作要上学的模样,大家一起忙乱地准备,然后躲进自己的房间,等待妹妹们吵吵嚷嚷地出门。真是多费了不少心思。

“让爸爸一直睡到中午吧。”凉子虽然这样说了,可母亲十点就把父亲叫了起来,因为凉子的脸上分明写着:你们不一起听,我是不会说的。我可不想说两遍。

父亲也立刻心领神会。他洗完脸走进起居室时,眼神相当严峻。在凉子跟前坐下后,他开门见山地问:“是那封举报信的事吗?”

凉子点点头。她从浅井松子的交通事故开始诉述起来,连在学校里跟谁都没说过的内容,也全部说了出来。接着是自己的想法,以及头脑中尚未成型的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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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崎老师从教师办公室回来后,凉子就起身回到教室。之后,她和往常一样上完了课。

一到休息时间,三年级的学生就像突然从笼子里解放出来的鸟儿,在各间教室乱窜,找到各自的好朋友,开始交换信息,展开推理,热烈讨论起来。就算的确有惊惶和担忧,至少在眼下这一刻,都被兴奋和激动掩盖了。

知道凉子去过保健室的朋友,都认为凉子因浅井松子的事故受到了刺激。一向坚强的凉子都那样了,真是稀罕。凉子知道别人会这么看待自己,不会说她大惊小怪或装模作样。事实上,有些女生听到松子出事后大哭起来,还提前回了家。有人就说:“那样故作惊慌,好显得自己很纯真,真讨厌。”女生之间常常会有这样尖刻的评价。

凉子隐约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还是颇受信任的。

大家也都知道三宅树理去了保健室。

令人吃惊的是——不,或许也是理所当然,凉子想到的事大家早就想到了,还在热切地议论着。

如果是浅井写举报信,肯定不是她一个人干的。三宅树理一定会参与,说不定她才是“主犯”。她们两人不就是那样的关系吗?要不要告诉老师?说不定这样对浅井比较好。

凉子下不了决心将保健室里发生的事——三宅树理躲在白色布帘后发笑,并用冰冷的眼神死盯着凉子的事和盘托出。是啊。大家说的没错。三宅在保健室里冷笑。我看到了。好可怕。

树理和松子之间,下命令的一直是树理。松子一直处于被动地位,就像树理的仆人。

仔细想想,松子要一个人瞒着树理去“举报”,实在不可想象。就算是一起做的,也不可能由松子掌握主导权。提出要“举报”的一定是树理。松子只是配合她罢了。

那封举报信也许就是这样写成的。

受到大出他们欺负的不只是松子。树理也一样,或许更严重。她除了松子没有别的朋友,在学校里处于孤立状态。不仅大出他们会欺负她,别的同学也都跟她保持距离。说白了,就是讨厌她。

不断积累“怨恨”的能量,才能走到“报复”这一步。不只是针对大出他们,还有对学校甚至全体同学的怨恨。

浅井松子并不具备这个条件。

一定是三宅树理写了举报信,还让松子帮了忙。无论树理要松子做什么,松子都会笑嘻嘻地照做。

可后来出现了树理预料之外的状况。举报信被寄到电视台,电视台又制作了节目,事件的影响就此迅速扩展至学校和地区之外。

树理如何看待事态的发展,不得而知。像她这样的人,说不定会觉得很有趣。但随着事件的蔓延,参与其中的松子渐渐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开始害怕起来。不管如何,松子本质上是个善良的人。

她会劝树理:去向老师说明真相吧。

三宅树理会同意这种“没出息”的主意吗?

不可能。树理是主犯。她决不会放任从犯谋反。

松子的嘴是靠不住的,这样放任下去,她迟早会说出去,必须封她的口……

如果浅井松子遭遇的交通事故,不是真正的“事故”呢?

凉子的耳朵里回响起树理的笑声。短促、尖利,仿佛投向凉子的利刃。

我脸色苍白地跑来保健室,就那么可笑?对什么都知道的你而言,我就是一个傻瓜,觉得好笑极了,根本忍不住,是吧?

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

事实上,树理还远没有到可以放肆冷笑的时候。

松子虽然身负重伤,但至少还活着,没有真正被封口。只要她能开口说话,就一定会向大人们说出真相。因为她差点就被杀死了,再也不必顾忌树理,也不可能有心思包庇她。

树理想过吗?她以为一切都可以推到松子身上,才会那样笑?

也许那只是自暴自弃的笑?觉得没能杀死松子,一切都完了?

想到这里,凉子不由地打了个冷战。我们还是初中生,一个初中生怎么可能如此邪恶?

难道这并不能叫作“邪恶”,而是自我保护,是正当防卫——是复仇?

无论如何不适,环境如何严苛,也必须待在学校,被限制自由的初中生。从无尽的压抑与苦闷中生长出恶之花。

凉子的心在剧痛,在震颤。如果我是三宅树理,我会怎么做?如果我是浅井松子,我又会怎么做?她照了照镜子,想象着三宅树理的脸重叠在镜中藤野凉子的脸上。要怀有怎样的心绪,才能发出那样的笑声呢?

她突然回想起来。保健室里,尾崎老师用从未有过的眼神看着三宅树理的方向。还不止一次。实在非同寻常。

难道我现在的想法,尾崎老师早就想到了?

不,尾崎老师知道寄出举报信的就是三宅树理吧?就算不是所有老师都知情,至少津崎校长和尾崎老师是知道的。

对了,出现举报信之后,学校不是安排过面谈吗?是为了证明三宅树理寄出了举报信,才这么做的吧?

喝着不知是第几杯的咖啡,凉子的父亲藤野刚问道:“三宅树理是不好相处的同学吗?”

凉子立刻答道:“嗯。”

“估计对老师来说,也比较难应付吧?”

“大概是吧。”

母亲站起身,往父亲的杯子里加了一点咖啡,又把凉子的杯子加满,为自己的杯子也添上一点后,放下暖壶。这一过程中,她一直紧蹙双眉。

“你的想法我听明白了。”父亲正视凉子,“也明白其中的缘由。那既不是偏见,也并不古怪。你不用担心自己。”

“真的吗?”凉子反问道。声音中包含着自己难以置信的心虚。

“真的。”母亲回答,“小凉你没有错。无论是谁,遇上这种事都会这么想。换做真理子大概会有点不同。”她放松了脸部肌肉,加了一句,“那孩子从不把事情往坏处想。她或许会认为三宅是因为受了过度的刺激才变得不正常了,会觉得三宅很可怜。”

母亲看得真透彻,不得不佩服。

“这么一说倒也是,三宅的笑很不正常,很像妈妈说的那样。”

也许是变得不太正常了。

“收到举报信后,爸爸对校长先生说,信的内容可能是捏造的,不能轻信,以防造成混乱。与其根据举报信的内容追究大出他们是否杀害了柏木,倒不如先找出举报人,纠正他的心理扭曲为好。这话,好像也对你说过吧?”

凉子看着父亲的眼睛,点了点头。

“校长先生同意了爸爸的意见。他自己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尽管爸爸去拜访他时,当时在场的年级主任高木老师认为这是个恶作剧,置之不理就行。”

“很像高木老师的风格。说来,她现在是我们的班主任了。”

“听说是一位资深教师。”父亲苦笑道,“所以爸爸当时威胁了她一番,说如果学校置之不理,举报人就会感到失望,说不定会写信给媒体。那样事情可就闹大了。”

“爸爸你问过校长面谈的结果吗?”

父亲摇了摇头:“我当时觉得那样就过问得太深了。爸爸只是一名学生家长,这么做是越轨的行为。”

父亲歪起嘴角,一副后悔不已的模样。爸爸,你当时有没有想过要把寄给我的举报信悄悄扔掉呢?反正都不让我看。

即使这么做,也无法防止城东三中陷入如今的境地。不过凉子的处境就会完全不同,不是收到举报信的相关人员,而仅仅是一名普通的学生。

“总之,”父亲换了一种语调,“找出举报人,确认内容不实,接下去就是学校范围内的事了,警方不宜涉足过深。当时校长和爸爸就此达成过统一,甚至认为,即使需要当地警察署少年课的协助,那也并非出于惩罚某人的目的。在这方面,佐佐木警官也应该心领神会……”

“佐佐木警官是那个参加面谈的警察吗?”

“是位三十来岁的女警。”

“那就是了。”

是个很干练的人。

“正如你设想的那样,我认为学校已经找到举报人了。”

听到这里,凉子不由自主地端正坐姿:“是三宅树理吗?”

“从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这是最为恰当的推测。”

凉子觉得原本堵在胸口的东西掉下了一部分。不出所料。

藤野刚挠了挠起床后尚未梳理的乱发,叹了一口气:“可现在的状况又是怎么回事?津崎校长太磨蹭了。要是能及时处理好三宅树理的事,就不会出现这种难以收拾的局面了。”

“什么呀?不是还有寄给森内老师的举报信引发的混乱吗?”

尽管并不想庇护学校,可只要有人说出意气用事的话,就会条件反射地去劝解,这算是藤野邦子的职业病吧。她加入了谈话。“那也没办法,谁想得到森内老师会将举报信撕碎丢弃,还有人捡到后寄给了电视台?”

“可如果早点处理好三宅方面的事,电视台的记者上门时,不就能够向他说明举报内容是虚假的吗?”

凉子在一旁问:“爸爸,那期节目的录像,你看了吗?”

“看了。”父亲好像有点不高兴。原以为他一定没看过。他不是正忙得不亦乐乎吗?

“谢谢!”凉子自然而然地道了谢。父亲听后反倒惶恐起来。

“我可是你的爸爸,这是理所当然的嘛。”

母亲微微一笑,并做出了些许让步:“或许学校的应对确实迟了一点。但那也没办法,对方是个女初中生,还特别难相处。小心翼翼地接近她,耐心理解她的苦闷,解开她的心结,再一点点打听出真相,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这样当然要花很长的时间。总之那是学校,不能随便搞指纹或者不在场证明那一套。绝不是严加审讯让对方承认就能完事的。”

“你以为我连这都不懂吗?”父亲反击道。凉子不由地缩起脖子。可别引发夫妻战争了。

“真是不走运。举报信的事如果不被公之于众,总能悄悄地处理好。要说,津崎校长也很不幸。可现在最不幸的莫过于浅井松子。”父亲放低了声音,嘴唇抿成了一字形。

“爸爸,”凉子叫道,“我有另一个推测,你觉得如何?”

父母对视了一眼。

“浅井不是自己扑到汽车跟前去的……是三宅对她做了什么……这样的想象。”

母亲想说些什么,却被父亲抢了先。父亲厉声说:“别那么想。那只是想象,明白吗?”

母亲探出身子,像是一定要抢在父亲前面似的说道:“先不说别人对她做了什么,就算她只是帮了三宅树理一把,她也会为自己所作所为的严重性感到忧虑,进而精神恍惚,导致那样的事故。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都有。凉子,你不该光想其中最坏的情况。”

凉子笑了:“嗯,是啊。因为我讨厌三宅树理。”凉子明确地说了出来,“原本我就不喜欢她,昨天在保健室遇见后就愈发讨厌了。她的笑声非常恶毒,所以……”

母亲悄然站起身,到凉子身边坐下,搂住凉子的肩膀。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搂着凉子了。“保健室的事,还是不对任何人说为好。”

“不是已经说了嘛。跟爸爸妈妈说了。”

父亲微微一笑:“这样你心里会轻松一点吧。以后就没必要对别人说了。”

“小凉,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你刚才自己说的。”母亲笑着摇晃了一下凉子的身体,“浅井松子还活着。她康复后,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的。即使真相令人痛心,也足够结束现在这种迷雾重重的状态。对浅井而言虽然不幸,可这起事故说不定会成为极好的机会,让原本一筹莫展的局面豁然开朗。柏木的死、举报信,还有电视节目造成的混乱,全都会水落石出。你觉得呢?”

如果浅井松子说明真相的话。

“不过即使如此,校长先生还是免不了被追究责任。”

凉子瞪大了眼睛:“他会被开除吗?”

“这也没办法。”

“可校长并没有错,虽说有点慎重过头……”

“这样也无法容忍。这就是社会。”母亲叹了口气,“森内老师的责任,也会算在校长头上。所谓监管不力。”

“撕碎丢弃举报信的事吗?那完全是森内老师的责任啊!”话出口后,凉子又问,“你们真的认为这是森内老师本人做的吗?”

父母两人都愣住了。

“是这样的吧。”

“除此之外,想不到别的情况。”

确实是这样,可是……

“我觉得森内老师不至于那么不检点……”

“不是觉不觉得的问题。寄给森内老师的快信,除了她还有谁会撕掉呢?投递途中被人偷走了?这么说邮局要生气的。寄给你的信不就寄到了吗?”

“不检点?”藤野刚重复了一遍,笑道,“你真会说。”

凉子哼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说:“对于森林林,我们可是每天都在观察。”

“可眼力还不够。你们还没成熟呢。”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是未成年人嘛。”

凉子终于又能轻松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