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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 1

[日]宫部美雪2020年0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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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少年课后,课内的同事马上告诉她“在大房间”。所谓“大房间”指的是楼上的大会议室。

“课长也在那儿?”看了一眼空着的课长座位,礼子问道。

“在啊,正憋着火呢。”

急匆匆脱去大衣,抄起便笺本,礼子和庄田一同跑上楼梯。大会议室所在的楼层还有署长室和训话大厅。平时,这是警署内最安静的楼层。

今天就大不一样了。礼子刚把手搭在大会议室的门把上,里面便传出了怒吼声,好像正等着她一样。

“我说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断定是我儿子干的了!”

礼子看了看庄田。庄田抿嘴笑着小声道:“已经在了。他老爸。”

礼子说了声“对不起”,一脚踏进大会议室。她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一下子向她涌来,仿佛冒失地冲进狂风骤雨一般。

人物俱已到齐。长方形大会议桌距礼子走进的移门较远的一端坐着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三个人,椅子拖出老远,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大出俊次的父亲大出胜占据了会议桌的一条短边。刚才的大声吼叫无疑出自他之口,礼子早就听惯了。

大出俊次坐在他父亲身边,也就是桌子的一角。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与这对父子稍稍拉开距离,背对着会议室的门。与这两名少年相隔一段距离的地方坐着桥田的母亲,还有个礼子从未见过的中年男子。由于桥田家只有母子两人,这个中年男子应该是井口充的父亲。如果将井口充多余的脂肪抽走,再扔进脱水机里甩上几圈,或许能变得和这个中年男子一模一样。

礼子稍稍有些吃惊。之前井口充每次闯祸接受教育时,他父亲从来不露面。礼子遇到的总是他的母亲。而这个做母亲的,是个只会哭着说对不起的人。

大出胜充满敌意地瞪视着礼子和庄田。这位大出木材厂的社长长得高人一头,宽人一背。儿子俊次尽管个头不小,和他父亲站在一起就显得相当瘦小了。

今天是星期天,大出胜没有穿西装,一身气派的大格子毛衣。左手的手腕上戴着块金光闪闪的手表,是劳力士。

“你们到底跟我儿子有什么深仇大恨?”大出胜吼叫着,显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

礼子没有理睬他,对房间里所有的人轻轻点头,说道:“我是少年课的佐佐木。这位是庄田。有劳大家了。”

她多半是对着桥田的母亲和井口的父亲说的。桥田的母亲避开了她的目光,井口的父亲垂头丧气地将脊背弯得更低。

“情况刚刚说明过了。”坐在一排学生及家长对面的里中课长说。虽然表情平静,但他的目光分明带着厌恶和不耐烦。他身边坐着刑警名古屋,嘴里叼着照例不点火的香烟,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既然可能是少年课里的“名人”惹出的事件,课长出马理所当然。可看到名古屋也在一旁,佐佐木礼子多少感到有些意外。名古屋却不看礼子一眼,只是将身子靠在弹性不错的座椅靠背上,不住地用眼睛扫视着对面的三位初中生。

“听说你们在‘战斗指挥室’,受惊了吧?”礼子神情爽朗地对大出他们说道。刚才的电话里提到他们在天秤座大道的游戏中心,而“战斗指挥室”就是那里两家游戏中心的一家,也是这伙人常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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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应答。三个人忠实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做出三种不同的表情。大出俊次面露冷笑,目中无人;瘦高个儿的桥田佑太郎就像睁着眼睛睡觉似的,毫无反应;矮胖身材的井口充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不时偷看礼子的脸,好像想到了什么俏皮的下流话,却不说出来,也许是害怕挨老大俊次的骂。

“巡警找到他们后立刻联系了他们的监护人,就一起来了。”里中课长说道。他似乎在强调手续上毫无差错。

“好好的休息日都让你们给搅和了。”大出胜愤愤不平地说。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只有右手的手背是白的。这是打高尔夫球留下的印记。

有时间打高尔夫,就不肯为管教儿子多花点心思吗?礼子在心中抱怨道。

“非常抱歉。”礼子恭敬地说,“因为发生了课长刚才说明的事件。我和庄田去医院看望过被害人,他受到的伤害相当严重。”

“为什么要怀疑我儿子?”

“刚才里中大概已经说明过了。被害人遭到与他同龄的三人袭击,说那三人相互称呼对方‘小俊’‘桥田’和‘井口’。这就是证言。”

大出胜的黑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抡起拳头重重地捶向桌面,桌上的一只铝制烟灰缸被震得跳了起来,把井口的父亲吓了一大跳。

“这种话怎么可以相信?你们只会怀疑我儿子!”

“大出先生,”礼子直视大出胜的脸,声音却变柔和了,“我们给被害人看了大出的照片,已经得到了确认。事情非同小可,必须询问本人,才有劳大家到这里来的。”

“我儿子什么也没干!”

大出俊次一边听着父亲大声咆哮,一边偷偷怪笑。看到他在笑,井口充也吃吃地笑了起来。桥田佑太郎依然一动不动地凝视半空。

“请告诉我们,今天午后你们都在哪里?”庄田问三个少年。他的视线依次扫向三人,最后停在大出俊次的脸上。

“没必要回答。”大出胜立刻出面拦住,“律师马上就来了。”

“大出先生,你叫律师了?”

“怎么了,不能叫吗?当然,或许这会对你们不利。”

“不是这个意思。”庄田微笑道,“如果大出先生不想让我们向孩子提问,那也没必要叫上律师,只要站起身来回去就行。我们谁都没有阻拦的权力。”

大出胜急躁地眨巴着眼睛,额头上的汗珠闪闪发光。

“我才不吃你这一套呢。”

“哪一套?”

“如果我带儿子回去,你就能随意捏造报告,然后正式逮捕他,是吧?你们不总是这么做吗?”

庄田像是要征求同意似的看了看礼子,略微收起微笑,继续说:“大出先生,请恕我直言,在此之前,俊次已经受过多次管教了。”

大出胜刚要反驳,庄田做出手势制止了他。

“那么前几次,我们城东警察署也像大出先生说的那样,都是擅自妄为的吗?”

“你们一直都是。编造一些我儿子根本没做过的事来吓唬人。”

“好吧。那么这次,我们绝不擅自妄为,而是认真地确认事实。怎么样?”

里中课长听了,不由得向庄田瞪起了眼睛。庄田心想:刚才这话听起来,确实像在承认我们以前一直是擅自妄为,但这只是种说话技巧罢了。别神经过敏,好不好?

“让我们等律师来吧。我们不仅要保护受害的少年,也要维护大出他们的正常生活。”

这时,刑警名古屋将嘴上的香烟拿在手中,慢条斯理地插话道。

“对不起,我刚才没说明,现在补充一下。我不是少年课的,我是刑事课的。”

礼子感觉到大出俊次飞快地看了名古屋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这个老头怎么回事?

“这是一起抢劫伤害事件。因为被害人的证言提到了大出等人,才交给少年课处理。严格来说,这桩事件本该由我们刑事课负责。确实,似乎没有物证可以证明大出、桥田和井口有涉案嫌疑。只有被害人的证言,犯案者可能另有他人。因此,请以协助调查恶性抢劫伤害事件的立场回答一些问题,可以吗?”

“在一派胡言里听到儿子的名字已经够心烦了,谁还愿意协助你们?”

名古屋将香烟放进上衣的口袋。“如果被害人说谎,就说明他对大出怀有明显的恶意。”

“我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说了吗?”大出胜说着,再次挥拳击打桌面。桥田佑太郎稍稍瞪大了眼睛,盯着发出清脆响声的铝制烟灰缸。

“从大出的角度来说,真是不可思议啊。大出先生,难道你不想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吗?不管怎么说,这可是桩恶性抢劫伤害事件。”

“跟我们毫无关系。”

“可这是抢劫伤害事件,万一被害人死了……”

礼子心里暗自好笑。她知道,名古屋警官反复强调“抢劫伤害事件”不是说给大出胜听的。他的目标是桥田的母亲和井口的父亲。果然,这一敲山震虎之计收到了成效。两位家长抬起一直低着的头,两眼紧盯名古屋瞥官,窥探的眼神中显然夹杂着惊慌。

“要说的话……”桥田佑太郎的母亲开口了,把尾音拖得很长。这种黏糊糊的半疑问句本是小姑娘的专利,可她总是这么说话,“该说些什么好呢?”

对于这位桥田光子,礼子了解的情况并不少。因为光子很喜欢谈她自己的事情。

光子是二十二岁那年结的婚,婚后不久生下了第一个儿子。儿子到该上学的年龄时,她丈夫因交通事故去世了。从此,她开始了单亲妈妈的困苦生活。她的生活来源主要靠去酒吧打工,在那种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备尝艰辛。

后来,她又与一个在酒吧认识的客人结了婚,生下了佑太郎和他的妹妹。但是,第二任丈夫在三年前与她分手了。她跟第一任丈夫生下的长子,高中毕业找到工作后就离家独立了,因此她现在和两个孩子一起生活。她在当地开着一家名为“梓屋”的烧烤店。那是间火柴盒一般的小店,她住在店面的二楼。

礼子没去她的店吃过东西,不过作为少年课的警察,她曾去拜访过,后来走过店门前时也张望过好多次。她觉得,那里与其说是一间烧烤店,还不如说是个小酒馆,看起来生意不会太好,但好像也有固定的常客,周末晚上相当热闹。桥田光子在店里一般身穿围裙,梳着发髻,在化妆方面相当花心思。

作为孩子的监护人,她并不像大出胜那样对警察充满敌意。只不过她很会找理由,那些理由往往来自她自己的身世经历。

“因为他没有爸爸……”是她的口头禅,一遇到什么事就马上挂在嘴边,还常常说:“男孩子的事情,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弄不懂。”

据说那间烧烤店“梓屋”原本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开的。当时光子也在店里帮忙,后来就直接继承了下来。

“有什么办法呢?那个人突然就一去不回,为了我和孩子能活下去,不把这间店面撑下去,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房子是租来的,赚来的钱交完房租,就只能勉强糊口了。”

由此来看,丈夫和她分手并不是正式离婚,而是离家出走,甩掉了她和孩子。

撅着嘴发牢骚的桥田光子往往显得特别疲惫,可一旦打开话匣子,就会越说越来劲。礼子以前到她家去,原本是想了解她儿子平时在家和学校的生活状况,等回过神来时,却发现只有光子一人在滔滔不绝,自己完全成了被动的听众。她的抱怨漫无边际,连绵不绝,要想找到一个缺口打断她的话头都很难。不过,礼子觉得听听也无妨,说不定能从中找出桥田佑太郎变得如此沉默寡言,不讨人喜欢,还要紧跟粗鲁不堪、只图眼前快活的大出俊次的原因。

“佐佐木警官,我一个女人就是这么挺过来的呀。”这也是光子的老生常谈。她十分怀念温和正派的第一任丈夫,总说要是他还活着,自己就不会陷入这般光怪陆离的生活。对于分了手的第二任丈夫,她一直牢骚满腹,说他好色成性,动不动就打人,自己好吃懒做不说,花钱也大手大脚的。光子一边说他走了倒也清闲,一边又哀怨地控诉他抛弃母子三人。

如果用不留情面的眼光看,桥田光子算得上女性人生失败的典型。但礼子觉得,光子的人生暂时还不算彻底失败。不管怎么说,她至少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还操持着一家多少有人光顾的小店。

然而,当孩子们的问题随着成长逐渐显现,未来的光子可能会面临真正的失败。

那么,桥田光子对佑太郎的所作所为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一点,礼子很难把握。为了找到解答,礼子才会找她谈话,可光子每次都拿自己的不幸人生偷换掉话题。

深谙世事的光子应该能把握如今事态的严重性。她又将如何面对?至少会说点什么吧?礼子收紧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张瘦弱的侧脸。

“这孩子就是这么个德行,不会讲话。”光子将目光落在桌面,开口说道。当她说到“这孩子”时,抬起眼睛瞄了一眼佑太郎。她的儿子依然呆呆地望着半空。

“就算是现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叫到这里来吧。其实,我也是……”

庄田温和地提问:“夫人,您知道今天中午到下午三点的这段时间里,佑太郎他在哪儿吗?”

“啊……”光子眨了眨眼睛。烧烤店星期天不开张,她便没有化妆。因此,她的脸比礼子看惯的模样要大一圈,也许是脸部皮肤松弛的关系。没画眼影和睫毛膏的眼睛显得又小又凹陷。

“我想,是在家里吧。是吧……”最后的“是吧”两字分明是对佑太郎说的。

佑太郎终于看了一眼母亲。或者说,他只是将眼睛转了过去,并没有把焦点对在母亲身上。

大家望着他,屏息凝神,等他开口。自礼子进入大会议室,那三个少年就没有说过话。估计在此之前,他们也没对里中课长说过什么吧。暴跳如雷、大喊大叫的,只有大出胜一个人。

“在家里啊。”桥田佑太郎说道。

“你看看,你看看。”大出胜立刻气势汹汹地探出身来,说道,“我儿子也在家,跟我一起吃午饭,一直待在家里啊!”

庄田没有理睬大出胜,他问桥田佑太郎:“你是几点去的天秤座大道?就是三个人去‘战斗指挥室’玩的时间。”

佑太郎耸了耸瘦骨嶙峋的肩膀。现在十多岁的孩子都能很酷地做这个动作,估计是从影视剧里学来的。

“我儿子说了,刚进游戏店就被警察抓走了。突如其来的,什么坏事也没干。难道有规定星期天的大白天,初中生不能去游戏中心玩吗?”大出胜提高了嗓门。大出俊次望着正拼命为自己辩解的父亲,脸上依然挂着冷笑。

“大出,是这样的吗?”庄田飞快地将视线转向大出俊次,“巡警叫住你们的时间,是下午三点三十五分,那时你们刚刚进入游戏中心吗?”

大出俊次开了口,脸上的冷笑也收敛了。不过他并没有回答庄田的问题,而是向自己的父亲提问:“律师来之前不是不能说吗?”

大出胜突然怒容满面。很明显,他这次发火是针对儿子的。“只要能为你自己作证,说说有什么不可以的?”

“啊……”大出俊次发出一声泄气似的叹息,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我在家里啊,警官。”他回答道,脸上再次浮起冷笑,“在家里睡觉。”

“可你去了‘战斗指挥室’,对吧?问你什么时候去的。”

“什么时候?不记得了。”他慢吞吞地说着,抬起身子把椅子弄得嘎吱作响,然后盯着井口充的脸,问道,“不记得了吧?”

“嗯,一点也记不得了。”井口充点点头,好像早就等着这个问题了。他说得很急,唾沫四溅:“我们刚到店里,还没换筹码,就被警察拦住了。”

“警察打你们了吗?”大出胜又急忙抢过话头,“打了几下?说呀!我告他们去!”

“巡警没对你儿子他们动用过暴力。”庄田截住了他的话头。“你又不在场,你怎么会知道?”

“我接到过报告。”

“那都是些假报告。”

对于类似的唇枪舌战,礼子早就厌烦了。说到底,大出胜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家长。她干脆一门心思盯着光子。此时,光子正在窥视佑太郎的表情。是想从儿子脸上看出些什么,还是想向儿子传递什么信息?而佑太郎一直是一副漠然的神情,昏昏欲睡地垂着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