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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 2

[日]宫部美雪2020年0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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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子不正常了?

可怜巴巴的没出息女人。

被老公甩掉了?

你就死了心吧。

像你这样的大婶,不被甩掉才怪!」

你的人生彻底失败了。隔壁的女人总是这么说。即使她没有诉诸语言,没有发出声音,美奈绘一样听得到,一样明白。

「我不会变得像你一样悲惨。我可不是拖住男人痛哭流涕的、不知羞耻的女人。」

隔壁那个女人的职业好像是教师吧。刚搬来时,她就是这样自我介绍的。去年夏天,一些女学生到她屋里去玩,嘻嘻哈哈,吵得不亦乐乎。

也就是说,她是个有工作的女人。在职场有一席之地,发挥着一定的作用。跟丈夫的情人一样。

无论何时何地,见到她时,美奈绘总能从她投射过来的视线里,以及不冷不热的点头致意中,感受到无声的嘲弄。

白天遇见时——

「死缠着一心想跟你离婚的丈夫,游手好闲地混日子。真潇洒啊,大婶儿。」

晚上遇见时——

「大婶儿,没什么地方可去吧?没人跟你约会吧?好可怜。可有什么办法呢?」

并且她还在笑。她在笑。她在嘲笑,在嘲笑美奈绘。

瞧你这走路的模样,假模假样的。大婶儿,我什么都知道哦。你是个被抛弃的女人。没有你可以待的地方,谁都不要你呢。你就是个碍手碍脚的电灯泡。

如果美奈绘有推心置腹的朋友,哪怕只有一个,那这个朋友定会忠告她,那些话并非来自隔壁的女人,而是她的自我责难和自我厌恶造成的幻觉。还会告诉她,应该受到责难的是那个自私自利的丈夫。要想与他抗争,可以找到更好的途径,但首先必须尊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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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的是,她并没有这样的朋友。

美奈绘也考虑过出去找工作。她知道老闷在家里不好。如果自己赚得到生活费,便能成为和丈夫抗争的资本。可是她发现,外头根本找不到自己可以干的正经活。眼下经济景气,临时工作有的是,可美奈绘不喜欢按小时结算工资的工作。通过劳务公司的派遣工也不行,总有低人一等的感觉。美奈绘想进一流公司,想要真正的职业。

这样一来,可供选择的范围一下子变得很窄。电视和报纸新闻都说,刚毕业的大学生很抢手,有不少学生没毕业就签下了合同。可对于年过三十、中途就业、无特殊技能、学历和工作经历差强人意的美奈绘,现实相当残酷。所谓用工荒,恐怕只适用于一小部分人才。

无论如何,也要找一份不输给隔壁女人的工作。一定要进入一流企业。美奈绘就像中了邪,即使屡遭拒绝依然百折不挠。明知对方对年龄和学历设了限,也仍然耐心地填写简历,穿着新做的套装参加面试。在面试官的苦笑声中被淘汰后,她就直奔下一家、再下一家。

这时如果有一个头脑冷静并关心她的旁观者,一定会提醒她,她的假想敌不该是隔壁的女人,而应该是丈夫的情人。可惜她连那情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无法直接展开攻击,才拿隔壁的女人来做替身。郁闷!窝心!憋屈!气死人了!

什么职业不职业的?什么叫职业女性?我年轻那会儿,女孩子高中或短期大学毕业后,找家公司当几年事务员,再找个老公结婚辞掉工作,那才是正道。一路走正道过来的我应该才是人生的胜利者。为何如今,我反而会被当成无业游民对待呢?

“对不起,我们公司无法满足您的要求。”

“如今招聘信息很多,您可以尝试别的领域,譬如临时性的工作。”

从退还简历给自己的招聘人员身上,美奈绘看得到自己丈夫的影子。从他们的恭敬言语中,她也能听得见丈夫的声音。

「和你一起生活太无聊了。你什么也不愿意学,也不想有任何长进。」

丈夫说,我是个什么也不会的女人。

可是,当初你不就是希望我留在家里吗?我全力承担家务,让你在生活上没有后顾之忧,能够全身心投人工作,难道不是这样吗?如果我们有孩子,会不会不一样呢?

我是想要孩子的。可你总是说,还没有做好抚养孩子的心理准备,一拖再拖。我的要求你从来听不进去。

难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跟我分手吗?你说我们的婚姻失败了,你到底是何时作出这样的判断的?

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呀!

美奈绘孤独地呼唤着,在仅剩她一个人的四〇二室中,她的声音回荡于虚空,逐渐消失。内心的妄想和烦恼越来越浓,却没有人能给她一丝安慰。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抽到下下签,要遭这种罪呢?

隔壁的女人真叫人来气,简直是扎在心头的一根刺。她都在干些什么?过着怎样的生活?与什么人交往?有没有男朋友?她跟男朋友在一起时,肯定会拿我取笑作乐。一想到这些,美奈绘就夜不能寐。胡思乱想到最后,她终于鬼迷心窍了。

这个念头来自侦探电视剧。剧中两名担当侦探角色的男女,打探着可疑人物身边的一切。他们潜入那人的住宅,偷偷查看抽屉里的物品和信件。

虽说这里是精装修的公寓房,门锁都是统一安装,但毫无经验的美奈绘不可能轻易打开。那信箱呢?

对啊,如果只是查看那个女人的信件,我也做得到。要是抓住点什么把柄,就轮到我来嘲笑那个女人了。你别那么一本正经的,你的丑事我全都知道!

我不能离开这所公寓,一旦离开,就意味着向丈夫和他的情人认输。我要留在这里等丈夫回来,必须找回我自己的生活。那就先揪住隔壁那个女人的弱点,将她扫地出门。

开始不过是心血来潮,一个意外的发现却给了美奈绘极大的鼓励。去年圣诞节,她发现隔壁的女人极度萎靡不振,实在有点稀奇。在电梯间擦身而过时,那个女人一反常态,没有投来愚弄人的视线,只是低着头匆匆走过去,眼圈红肿着,似乎在哭。

那个女人出什么事了吧?我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这一发现的刺激下,美奈绘干劲十足地行动起来。

公寓的信箱都是用号码锁锁住的。由于隔壁的女人存有戒心,很难在她打开信箱时凑过去偷看密码。美奈绘绞尽脑汁,想出一个简单有效的方法:在三十公分长的尺子一头粘上胶带,从投递口探进去,将信件钓出来。较重的邮件估计没法上钩,但最重要的私人信件一般都比较轻。这个方法应该管用。

第一次尝试这种“钓鱼”的手法,是在去年的十二月二十八日。虽然那天没钓上重要的信件,美奈绘仍然紧张得心脏噗通直跳。这种感觉真是过瘾。从此以后,她每天都会尝试一下。邮递员每天上午和下午各来一次,美奈绘每次都会在确认完那个女人的动静后伺机下手。她发现,只要留神不被其他住户和物业人员发现,实际操作起来还是比较轻松的。

只要钓到信件,美奈绘就会马上拆看,在身边留上一天后放回那个女人的信箱。明信片当然可以直接阅读,如果是有封口的信件,美奈绘会用蒸气熏蒸封口,打开后取出信笺。有些实在打不开的,就干脆用剪刀剪开。反正用不着全部还给那个女人,只要不让她知道信件被偷看过就行。

从元旦开始的三天,那个女人好像回老家去了,所有的贺年卡都是美奈绘首先看到的。由学生寄来的贺年卡得知,那个女人是某所初中二年级一班的班主任。她教的是英语,还被一部分学生亲切地称作“森林林老师”。

这样的侦探工作如果继续干下去,还会挖掘出更多的细节,比如每个月的水电费、电话费。如果能知道她曾往哪里打电话就更好了。

一月五日,来了一封从巴黎寄来的航空信。寄信人是女性,估计是大学同学。是去留学,还是去工作的呢?她也管隔壁的女人叫“森林林”。打过新年的招呼,她又描述了一番巴黎的美。

“五月黄金周来玩吧。”美奈绘看完后,便将这封航空信撕碎扔掉。

这样一来,隔壁的女人就失去了一位朋友,真叫人开心。

有没有更有分量的东西呢?更能威胁到那个女人的信件,怎么不来呢?

美奈绘的热切期盼终于得到了回应。即便她的夙愿没有感动上天,至少也感动了某位神仙吧。

今天上午十点过后。睡过懒觉、很晚起床的美奈绘下到大厅去取报纸。这时碰巧邮递员来了,正站在对讲门铃前。美奈绘装作若无其事地偷瞄着,看看有没有隔壁那个女人的信件。

“叮终、叮路”邮递员按响了对讲门铃的按钮,没有得到回音。于是他抱着成捆的邮件,转身来到成排的信箱跟前。

美奈绘集中注意,倾听信箱中的动静。

“咔嚓”一声。毫无疑问,四〇三室的信箱中投进了信件。

美奈绘跑回自己的房间,取出钓邮件的工具。邮递员按过对讲门铃,这说明邮件是挂号信一类需要送达证明的信件。现在收件人不在,投进信箱的应该是投递单。只要将它拿到手,就能冒领信件。印章只要花钱就能刻制,若邮局要求出示住址证明,就拿出以前钓到的没有归还的邮件,譬如邮寄广告来作证。早知道可能派上用场,所以那种东西留着好多呢。

如果是现金挂号信就好了,美奈绘想着。自己本就需要钱,而且可以给那个女人造成点实际的损失。

可是,从信箱里钓出来的,是一封常见的书信。

是快信。怪不得邮递员按完对讲门铃发现没人,就直接扔到信箱里去了呢。

起初,美奈绘感到相当失望。但她仔细看了看这封快信后,一下被勾起了好奇心。

信封上的文字很诡异,是借助尺子划出来的。连寄信人的姓名也没有!

美奈绘自己曾寄出过好几封这样的信,是寄到丈夫的公司里去的,当然是为了告发他的无情无义。当时她心想,既然妻子的直接投诉他们不予理睬,那就装成同情妻子的“正义的旁观者”去告发。收件人信息和信件内容都是用文字处理机打印的,有几次因为觉得说服力不够,也采用过手写的方式。为了不暴露自己,尝试过用左手写和用尺子划。真是费尽了心机。

可这些信全都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后来美奈绘就再也不写了。看来,丈夫公司里的人全都是偏袒丈夫的。不过,写信时的兴奋之情依然难以忘怀,自己好像真的不再是自己,成了一个为可怜的垣内美奈绘仗义执言的旁观者。感觉不错,也绝不心虚。

美奈绘拆开这封奇妙的快信。她省去用蒸汽熏蒸的麻烦工序,干脆利落地剪去了封口。

她读到了信的内容。信笺上的文字和信封上一样,也是用尺子划着写的。

「举报信」

标题很引人注目。

城东第三中学,二年级一班的柏木卓也?

他不是自杀的,而是被人弄死的?

二年级一班不就是那个女人带的班级吗?写这封信的人举报了一起杀人事件,还写道:请通知警察。

美奈绘立刻穿上大衣,朝附近的图书馆跑去。

家里订过报纸,可美奈绘基本只看报上的广告和电视节目预告,也很少看电视新闻。隔壁那个女人的学校竟然发生了那种事件,她根本没注意到。也难怪,到目前为止连她在哪个学校教课都不知道,以前要是再多关注一点就好了。说不定,去年圣诞节那女人一反常态的萎靡不振就和这件事有关。尽管她是个目中无人自信过剩的女人,自己教的学生死了,垂头丧气也是很正常的。

在图书馆查阅过上个月报纸的合订本,美奈惠马上就弄明白了。

事件果然发生在圣诞节的早晨。当天,也就是二十五日的晚报上写道,城东第三中学的校园内发现了一具就读于该校的男学生的尸体,似乎是从屋顶坠落致死的,城东警察署就事故和凶杀两条线索展开侦查。

就是那场大雪后的第二天早晨。美奈绘记得很清楚。对圣诞夜的大雪,天气预报的主持人还自作多情地说了句“好浪漫啊”。这种人根本无视了世上那些被人抛弃、孤苦伶灯地度过圣诞夜的可怜人。世人喜欢一厢情愿地认为,别人的生活都和自己一样幸福美满。当时,美奈绘越想越气,直至坐立不安。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将自己困在了屋里。美奈绘不由得对大雪生起气来。同样身在东京都,丈夫和他的情人此时一定在某处并肩仰望大雪,笑语盈盈地说着“好浪漫啊”之类令人作呕的情话。一想到这里,美奈绘就气不打一处来。

二十六日的晨报并未刊载事件的后续报道,而当日的各大晚报同时刊登了短文,讨论死亡的男学生是否系自杀。报道称,该男生十一月起就拒绝上学,他的父母一直对他不稳定的精神状态深感担忧。

两天后,报上又刊登了校方教职人员和同班同学出席守灵仪式和葬礼,并向该男生洒泪作别的新闻。之后就再也没有后续消息了。整起事件未引起轩然大波,看来已经当作自杀事件了结了。

但是,那位匿名的举报者提出了“凶杀”的证言。“他”声称自己看到有人将柏木推下屋顶的情景,并说凶手们笑着逃走了。

出了图书馆,美奈绘漫步在街道上。她已经好久没有一个人外出闲逛了。平时出门买东西或办事时,她都直奔目标,原路返回,且从不东张西望。因为,只要有卿卿我我的情侣或开开心心的一家子进入视野,她就会心乱如麻,两腿发颤,冷汗直冒。

现在却不同了,她能够默默地混迹于来往人流中,不受任何干扰。她的整个脑袋都被刚才发现的事实占满了。

好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她感到浑身热血沸腾。

寄出这封举报信的人多半也是城东三中的学生,否则怎么会寄给老师呢?说不定还是那个女人班上的学生呢。

这封信既是举报信,也是求助信。老师,帮帮我。我知道真相,但我不敢说出来。

本该充满欢乐的圣诞夜,有一个孩子孤独地死去了。另一个孩子明明知道死亡的真相,却由于恐惧而不敢声张。美奈绘觉得,两个孩子都是自己的同类。他们三人都是被投入孤独牢狱的囚徒。

路旁有一家咖啡店。她自然而然地走了过去,推开店门,在一张靠窗的椅子上坐下,要了一杯混合咖啡。她已经很久没来过咖啡店了,在她看来,一个人坐着喝咖啡实在不成体统。看,那个女人连个同伴也没有——店里的其他客人一定会这么想。没有男人,没有孩子,连朋友也没有。多么可怜、多么悲惨的女人。

现在好了,根本不必在意别人的目光。热气腾腾的咖啡端来,美奈绘望着窗外,细细品味着。

举报信的内容到底是真是假?

这么大的事儿,不会有哪个孩子敢胡说八道吧。再说,“他”还让看到信的人通知警察呢。不可能是假的。

老师,帮帮我。

帮你,一定帮你。不过帮你的不是森内老师,是我。我们同病相怜,同样为孤独所困,所以我才会帮你。

森内老师是靠不住的——当这句话浮上美奈绘的脑海时,她体内原本混沌而又不断高涨的能量终于现出具体的形貌。

只要处理得当,在倾听举报人心愿的基础上,不就能给隔壁那个可恨的女人——森内惠美子以沉重的打击了吗?

自己带的班级有学生死了,她却只是萎靡了两天,年底又恢复原本那副旁若无人的模样,现在也依然精神抖擞地去学校上班。所谓厚颜无耻,说的不就是这种人吗?按理说,她早该引咎辞职了。

可那个女人非但不辞职,还一如既往地充满自信,这分明是她无视学生宝贵生命的铁证。

这样的女人一定要受到惩罚。

没有防止学生被杀——这就是她的罪行。

不,还不仅仅是这样。就算没有这封举报信,或者万一信上的内容是虚假的,仅就学生不愿上学并最终自杀这一事实而言,那个女人也该承担重大责任,不仅要失去做教师的资格,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了。然而直至今日,森内惠美子从未受到责备,也未作任何反省。

依然那么幸福快乐。

依然那么傲慢自信。

依然蔑视着美奈绘。

我要公开这封举报信。

时间不会太久,大概十天半月后,这封信会经过我美奈绘之手公之于世。

偶然看到这封信被人丢弃,由于内容重大,所以我送来了。

警察?不行不行,送到他们那儿实在不够火爆。交给媒体才行,而且要那些炒得出爆炸性效应的媒体。

城东第三中学二年级一班的班主任森内惠美子老师,无视学生写来的举报信并将其随意丢弃!

看你怎么解释!

我要摧毁你的一切,夺走你的一切,让你永远无法蔑视我。

垣内美奈绘对着咖啡店的窗玻璃露出了得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