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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 3

[日]宫部美雪2020年0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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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来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宏之沉默了一路,和之前判若两人。当惠美子帮忙点完单后,他便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

自小与弟弟的关系;自己离开父母,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原委;接到卓也死讯时的震惊;去年暑假最后一次与弟弟见面时的交流等等。宏之说个没玩,几乎快要喘不上气了。

在此之前,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在此之前,也从未有任何人愿意听他诉说。

惠美子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便更觉得宏之既可怜又可爱了。

我是一名教师,是教育工作者。这样的孩子,不正需要我的教育和呵护吗?

柏木宏之和他的弟弟不是同类人,倒是可以跟惠美子归于一类。他们的共同点在于:极其普通。具有普通的感情,能以普通的方式生活下去的人。

而这才是正常的。

在听宏之叙述的过程中,惠美子心中有一幅柏木卓也的画像在逐渐成形——说“确信”或许更合适。因为这幅画像早已成形,只是她一直小心躲避,不去正视罢了。她无法直面自己对卓也的感情和看法。为什么?因为我是老师,是那孩子的班主任。

现在终于可以面对了。可以用一颗自然的心直面柏木卓也了。在拒绝上学之前,柏木卓也本就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学生,本分又老实,刚才宏之的描述并无虚言。

但不知为何,他也是个令美惠子头痛不已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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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不喜欢我。惠美子当上他的班主任后,马上有了这样的感觉,同时还觉得:这孩子瞧不起我。

「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老师模样,你懂什么?」

柏木卓也不是用语言,而是用眼神和表情,以及他在学校的所作所为,确实地向惠美子发出了这样的信息。

他与大出俊次一伙发生暴力冲突并开始旷课后,惠美子心中一片苍白。对于刚开始教师生涯的自己,这起事件是个严峻的考验。第一次当上班主任,班里就出现不来上学的学生,这实在令人尴尬。

同时,惠美子还十分恼火。柏木卓也不仅瞧不起自己,还要拖累自己。她认为,这无论对于森内惠美子这个人,还是对于一个选择教师作为职业的年轻女性,都是一种挑衅。

但惠美子不会随意表现出她的不满。因为她认为,自己若显得焦虑、困惑或者无所适从,就会正中柏木卓也的下怀。

惠美子关心的仅仅是正确的应对、正确的举措。

因此她与津崎校长、高木主任一起,不厌其烦地对柏木家进行家访,频繁地与卓也沟通,耐心地做思想工作,并总是显露出和蔼可亲、善解人意的姿态。

但柏木卓也一直对这样的惠美子嗤之以鼻。惠美子能够听到卓也的心声:你懂什么呀?她也会在心里回敬他: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选择教师这条人生道路的惠美子,当然是心怀抱负的。这一选择寄托着她的理想,她也愿意为之付出努力。如果卓也只是像周围人担心的那样,因为学习困难、人际关系或是受到欺凌而苦恼,那么她就会尝试各种方法,去靠近那颗受伤的心,给他安慰和鼓励,帮助他度过难关。这才是惠美子向往的教师工作。

柏木卓也的情况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柏木卓也是个反叛者。现在的他身处学校,就会去反叛教育体制;如果他顺利长大成人,也许会对社会制度咬牙切齿。

这种反叛极度荒唐又毫无意义。这对卓也自己无益,还会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但卓也本人却能从这些麻烦中找到某种意义,所以让人难以对付。

惠美子看得很透。

只要是一个具备常识的普通人,其实都能看得透。津崎校长和高木主任也都心知肚明,可谁都不说出来。这两位老练的前辈也跟惠美子一样,只是以年长者和教育工作者的姿态,耐心地与柏木卓也保持接触。

自杀是柏木卓也的杀手锏。他的反叛行为屡屡碰壁,让他想到了这种非常手段。

由于他的这一行为,我们——卓也反叛的所有对象一一确实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自己班上的学生自杀,给惠美子的教师生涯留下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一点永远存留白璧之上的微瑕。

柏木卓也死后第二天的临时家长会,惠美子并没有出席。她一想到自己赴会后受众多家长斥责、诘问的窘相,就怎么也无法忍受。

她也知道一旦缺席,便会被指责逃避现实,没尽到班主任的责任。然而两相比较,她仍觉得不出席为好。这原本就不公平,不是吗?我惠美子并未做错任何事,为何要因柏木卓也之死备受指责呢?

我受了太大的刺激,无法保持平静。那天,惠美子声泪俱下地向校长哭诉后,将自己关在了家里。

这一次等于是惠美子认输了。后来听说,那天的家长会上,津崎校长一个劲儿地低头道歉。高木主任也受到了伤害。

不过卓也的杀手锏只能用一次。人死了不能复活,活着的人却能够治好创伤,掩盖污点。只要度过这一危机,这一切将成为自己宝贵的经验教训和精神食粮。

值得庆幸的是,卓也的父母并没有责怪学校。他们也没有全面地了解自己的儿子,并没有将这笔账转到学校和不良团伙的头上。

他们都是善良纯朴的人。可善良本身就是一种罪过。正因他们如此善良,柏木卓也才会在进入学校这一“体制”前,就在名为家庭的“体制”内为所欲为。

而最大的牺牲者,就是眼前这位垂着脑袋、异常投入地诉说着的哥哥。仔细想来,兄弟姐妹间的亲情关系,其实也是一种体制,是包含在家庭体制内的独立小社会,卓也一直在其中肆意胡闹。而既继承了双亲善良之心,又是个普通人的哥哥宏之,根本无法与卓也的破坏力抗衡,因而备受打击与煎熬。

他唯一聪明的地方在于,察觉到自己的弱势后,他主动逃走了。

说不定正是哥哥的退出使卓也感到十分懊恼,才决定用上极端手段。卓也原本想把哥哥当作牺牲品,将他的人生彻底摧毁,在进入社会这一更大的“体制”前,进一步锤炼自己的破坏力。谁知,他竟然逃走了。

我要用自杀给哥哥最后一击。将我的死归咎于哥哥,就能为他打上终生不会消失的烙印。

听柏木功子说,卓也会写日记,却一页都没有留下。在惠美子看来,这也是卓也的恶毒心计的一部分。如果这些记录得以保留,那么被怀疑负有责任的人们就能借此找到抗辩的托辞。倘若仅留有种种引人猜测的疑点,而没有任何实实在在的证物,人们便只能没头没脑地胡乱猜想,陷入极度烦恼的无尽深渊。

眼前的宏之,不就提出过“想了解卓也”的请求吗?他在敞开心扉、吐露苦衷的同时,仍会深陷于痛苦的自责之中。

惠美子决定耐心倾听,让宏之倒光肚子里所有的苦水,再来好好安慰他:你什么都没做错,你没有任何罪过,你弟弟身上发生的一切确实很不幸、很悲惨,但都不是因你而造成的。

在关注宏之的同时,惠美子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早已义愤填膺。

学生时代的森内惠美子一直是个优等生,对学校这个小社会具有非凡的适应力。这种适应力绝非与生俱来,优等生的形象也不是在无所用心的状态下自然形成的。她一直非常努力,动过不少脑筋,青春期的烦恼也要比别人多得多。对惠美子而言,青春期仿佛还在昨天,每个细节都是如此鲜明,并不是什么蒙着甜美薄雾的美好回忆。

学校就是社会,只有积极融入、主动适应的人才能生存,对那些放弃努力的孩子,绝没有包容的义务。这是理所当然的现实,可很多学生和家长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惠美子和她的父母早早地认清了这一本质,这令她颇以为傲。

惠美子认为,在这一方面,柏木卓也与大出俊次的不良团伙在本质上是同类。他们在给社会增添负担的同时,还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在张扬个性、追求自由。

对这种人哪里还有教育的必要?为什么不干脆放弃他们?

如今的教育最缺失的,不就是这种基于现实的认知吗?

所以惠美子选择了教育事业,作为自己献身追求的人生道路。

既然学校是社会,就一定有不合理之处,既会有功能不全的地方,也会有运转不灵的时候。然而,如果教育工作者因此放弃改变现状的努力,这个国家也就完了。

教育工作是美好的,因为可以得到美好的结果,但也并非一开始就如此美好。

即使是津崎校长和高木主任,以他们的本意而言,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经过漫长年月的压抑,他们早就无法区分什么才是自己真正的本意了。

几乎所有的教师都是这样。

当然,惠美子是个按常理思考的人,不会直截了当地挑明这一切。阐明事实便意味着“过激”,不如缄口不言。这就是所谓的“正确”,一种完全浸染整个社会的虚伪顽疾。

行啊,我懂。那就好好制定战略,迎接挑战吧?

惠美子是勇往直前的。她的心中充满了正义感,充满了理想。优等生就该是这样。

如果她毫不隐晦地向津崎校长和高木主任倾诉本意,也许会受到强烈的反驳吧。

我的意志得不到认同。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倾诉的必要了。你是正确的,可正确不能代表一切——这样的意见传不进惠美子的耳朵。在她看来,正是这种虚伪扭曲了学校的本质。

眼下,惠美子正以慈母般的眼神注视着柏木宏之。她在耐心地等待,等待一个可以用温暖的话语安抚他的时刻。惠美子想对他说:你的痛苦结束了,你已经自由了,你不必自责,那不是你的责任。

柏木卓也之死还未了结。如果按惠美子的认知,将他的死视作一种挑战,那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惠美子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共一条评论

  1. 柠檬水说道:

    惠美子作为教育工作者的观念不太对。卓也敏锐地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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