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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 3

[日]宫部美雪2020年0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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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柏木发生冲突的三人并非二年级一班的学生。他们午休过后的第五节课,并不是来理科教室听课的,却擅自闯进准备室,随意摆弄里面的器材,还对出面制止的柏木施加暴力。这自然不是什么正当行为。我对柏木说,你出面阻止他们胡作非为是正确的。老师会严厉批评他们,让他们来向你赔礼道歉。我还告诉他,如果就此事再发生任何冲突,要马上报告老师。”

高木老师声音洪亮,说话时两眼放光。邦子注意到高木老师的眼神并非在挑衅,而是在生气。她那怒不可遏的模样,仿佛刚才描述的事件就发生在昨天,依然历历在目。

”我也从闯入理科准备室的那三名男生那里了解过情况,他们承认大致过程与柏木所说基本一致。不过他们声称是柏木主动挑起争端的。柏木辱骂了他们,他们感到受了愚弄才发火的。我询问辱骂的内容,他们没说。他们当时都相当冲动。”

“无论经过如何,擅自闯入理科准备室,随意摆弄器材和标本,总是他们的不对。在我指出这一点后’他们也承认揪住柏木并将其推开的暴力行为,因此我要求他们向柏木赔礼道歉。我吩咐他们明天同一时间到教师办公室来后,就放他们回去了。”

高木老师吐出一口气,挺了挺腰背,继续说:“第二天,尽管不太情愿,三个人还是照我的吩咐来到教师办公室。柏木却没有来。从那天起,他就不来上学了。”

高木老师目光炯炯,依然充满愤怒。邦予感到,这愤怒中多少有一分是针对班主任森内老师的。

“我们很担心,便立刻去他家进行了家访。柏木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我们只能隔着房门和他对话,他清晰地表明,再也不想去学校了。我自然地认为,他不愿上学的原因来自理科准备室发生的时间,于是对他说,那件事我们会认真处理,他们对你施暴是不对的,一定让他们向你赔罪。可柏木回应说,自己不上学的原因不在于此,无论老师如何处理,都无济于事。”

无济于事。这不像是二年级学生会说的话。

“这是柏木的原话?”田岛房江的父亲问道。高木老师没有看笔记本,而是凭记忆说的,难保不走样。

然而,高木老师坚决地答道:“是的,这是柏木的原话,我并未作丝毫改动。”

“那柏木是否说过,导致他不愿上学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高木老师瞬间垂下眼睛,随即回应道:“他说,‘不想再和学校扯上关系了,所以不去上学了。’这是柏木的原话。”

家长们发出叹息声,面面相觑。邦子看了一眼身边的棕发女性。出人意料的是,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

“柏木的这一说法,校长先生也知道吗?”

高木老师回头看了看津崎校长,校长点了点头,走到麦克风前。

“知道。因为我和高木老师一起去了家访,当场亲耳听到的。”

田岛房江的父亲酱重重的鼻息喷在麦克风上,声音顿时放大了不少。邦子觉得,他似乎惊讶得说不出话了。

“之后,我们几乎每周都去家访一次,柏木却几乎不和我们说话。对处于如此状态的学生,若急于沟通,有时反而会适得其反。所以我认为,在继续坚持家访、持续关注柏木的同时,必须耐心等待他的心理变化。这也是同高木老师、森内老师商量的结果。”

“这么说,校长和年级主任、班主任都只是倾听柏木的诉说,并没有批评他?”

“在那种情况下,批评学生不会有什么效果。”

“一个初二学生说他不想再和学校扯上关系了,这也不批评吗?告诉他‘你太任性了’‘这么想太草率了’等等,这类训诫和教导都没有吗?”

家长之中的议论声越发嘈杂。在逐渐失控的会场前呆立着的津崎校长和高木年级主任,让邦子联想到向池塘里扔石子的孩子。他们呆呆地看着水面上的波纹,等待水面重归平静后会有鱼蹦出来。

突然,第一排靠边的座位上,有新的提问者站起来发话了。

“这不过是小孩讲的歪理罢了。”

这是个嗓音粗犷沙哑的男人。小个子,微胖,就身材而言倒是和校长颇为相似。只是两人的体量明显不同。如果说津崎校长是“豆狸”,那这一位就是“豆猪”。

“这难道不是教师们对于理科准备室事件处置不当的结果吗?那孩子害怕被那三个人痛打,不是吗?”

校长和年级主任都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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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帮人到底是谁?从刚才就一直没说出姓名。大家也都很想知道吧?”他转过身注视着会场,那架势与其说是在请求支援,倒不如说是在煽动,“老实说,我听我们家孩子提过,心里有数。老师就别隐瞒了,不就是那一伙人吗?”

一股与刚才不同的骚动涌出会场。

“对不起,我认为理科准备室里发生的冲突与柏木的死亡无关。请允许我暂不公开那几位学生的姓名。”

像是要截断津崎校长的话头似的,那个哑嗓子男人匆匆挥了挥手,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说什么呢,校长大人?怎么会无关呢?明摆着是欺凌事件吧?柏木阻止大出一伙人的捣乱行为,结果被他们盯上了,受到了欺侮,才不来上学的,最后还寻了短见。说白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总之,这就是校方的失职。”

校长缄口不言,以此作为反驳。邦子认为他的做法十分明智。此时的会场简直炸开了锅,每个在场者都忙着交换意见,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点头应和,会场内的温度顿时升高。人们口中迸出的语言碎片像纸屑般升向空中,翻腾飞舞着。

大出。刚才那人提到了这个人名。邦子连忙记在了笔记本上,准备回家后向女儿打听一番。

“那是个出了名的坏孩子。”邻座的棕发女性看到邦子在记录,便像加注释似的说道,脸上又浮起了冷笑,“这位大出是二年级的问题学生。刚才提到的在理科准备室里捣乱的三人,应该是大出跟他的手下。他们平时顶撞老师,扰乱课堂秩序,迟到早退更是家常便饭,相当令人头痛。”

“有这样的学生?”

“如今哪个学校没几名问题学生呢?至少公立学校里已经司空见惯了吧?”

这孩子的父母今天应该不在场吧?如果当场听到自己的孩子被人诟病,一定会马上展开反击的。

嘈杂的人声尚未平息,津崎校长手握麦克风低头说道:“柏木拒绝上学的状态不曾有丝毫起色,最终导致如此不幸的后果。作为校长,我深感责任重大。您说的没错,确实是校方能力不及,处置不善。但是,目前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柏木之死与第三者相关。因此不能轻易将其他学生卷入这一事件。敬请理解。”

让人联想到“豆猪”的男人嗤之以鼻,脸上挂着冷笑。他在确保整个会场都见到这一表情后,才慢悠悠地坐了下来。津崎校长的脑袋始终低垂着。

在群情汹汹的氛围中,声音重叠在一起,拧成一片责问,甚至还掺杂着怒吼。

“真的没有遗书吗?”

“没有藏起来吧?”

“其实,学校知道真实的死因吧?”

这些没有根据的胡乱猜想听得邦子目瞪口呆。校长和老师们终究失去了平静,显得颇为狼狈。

“不,不,哪有此事……”

“是不想让家长看到对校方不利的内容吧?”

“不,真的没有发现遗书。警方也调查过……”

“他的父母呢?学校是否施加过压力,让他们不要声张?”

“如果是自杀,怎么会没有遗书?”

邦子也有点犯糊涂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原本不想发言,可看到如此混乱的场面,竟也有点跃跃欲试。要插一脚吗?毕竟自己也有想说的话……

这时,那个沉稳的声音又响起了。是田岛房江的父亲。

”各位,请一个个按顺序发言。“他通过麦克风向大家呼吁道。

会场里人头攒动,像极了一群在做布朗运动的微小粒子,还仿佛有无数视线正不规则地四处散射。他猛地站起身,将整个会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自己身上,脸上露出了前所未见的严厉神色,让人感到无与伦比的威严一一谁要是再胡乱说话,就别怪他不客气。

会场里终于又开始恢复平静了。田岛房江的父亲颇为满意地环视四周后,再次转身面向教师们。

“关于我刚才的提问,我认为已经得到了详尽的回答。不过我还是想确认一下,高木老师。”

“在。”年级主任有点紧张。

“对柏木施暴的那三人,后来向他道歉了吗?譬如通过电话,或亲自上门道歉。”

高木老师摇了摇头:“结果还是没有道歉。”

“柏木曾和老师们隔着房门交谈过,对吧?那么,他和同班同学间有没有过类似的交谈呢?”

“没有同学去过他家。”

“那么,班主任老师是否曾呼吁同学们去看望他呢?”

高木老师首次显出踌躇的神态。

“森内老师并未向我提及,她是否曾动员过同班同学。”

“您不清楚是吗?”

“是的,我会去确认。”

“那么您自己以及校长先生,也没想到过这个方法吗?”

校长与高木老师对视一眼,随即同时垂下眼睛。恢复镇定后,校长再次凑到麦克风旁,田岛房江的父亲却抢在他之前,向会场中的家长们发问:“刚才,有位柏木一年级时的同班同学的母亲发过言。请问,还有哪位家长的孩子曾与柏木比较亲近,或具有一定程度的朋友关系呢?”

会场里鸦雀无声。刚才那群情激奋的场面顿时烟消云散,转而带上了几分尴尬的氛围。

看来,谁都不为柏木卓也担心,也不关心他在做什么。更没有哪位同学会照顾柏木的心情,约他一起上学。就连这些孩子的父母们也是如此。

过了一分钟左右,田岛房江的父亲说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他返还麦克风,重新坐定。大家感到仿佛翻过了一座大山、克服了一个难题般如释重负。邦子也是如此。不知不觉中,原本饱受责难,差点被逼入死角的校方,开始得到大家的理解了。

然而,现在放心显然为时过早。

“大出他们有不在场证明吗?”一个女性的声音响起,直截了当的提问令全体家长脊背一凉。如果将刚才校方和家长间的唇枪舌剑比作网球比赛中的近网拉锯,那么现在的提问简直是往球场里扔球拍的犯规行为。

“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津崎校长反问道,额头冒出的汗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位于会场中央的提问者仍然坐着:“就是不在场证明。柏木的死亡时间应该是二十四日的半夜。当时大出他们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你们知道吗?”

“可是,为什么要问这个……”

“大出他们将柏木叫到学校并推下屋顶,不是没有可能吧?偷出钥匙跑到屋顶上的事他们绝对干得出来。警察调查过他们吗?”

津崎校长没有掏出手绢,直接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

“对不起,正如我刚才的说明,无法证明柏木的死与他人相关。

因此我无法答复您的问题。”

“难道不觉得可疑吗?”一个尖锐的声音冒了出来,如同当头一棒,“不将凶手绳之以法.我们就不能放心地让孩子来上学。说实话,这样的家长会本该有警察出席。不通报警方的调查进展,这场会议就毫无意义。”

低低的赞同声此起彼伏。校长字斟句酌为自己披上的龟壳般的屏障障就此土崩瓦解,一切都已暴露无遗。“大出”这个名字也被家长们颇频提起。

“柏木是否被人杀害,这一点尚无定论。”高木老师上前说道,从表情看,她已忍无可忍,“刚才的发言极易导致对大出的误解。请不要随便使用‘凶手’一词。”

刚才的那名女性又说了句什么,由于声音变了调,邦子没能听清。包庇学生,隐瞒事实。身边的家长又随之骚动起来。

发言者终于站起身,双手扯着麦克风的连线在空中胡乱挥舞,还使劲摇着头,说道:“我来告诉你,我们家孩子一年级时被大出俊次打过,还被他从楼梯上踢下,造成腿部骨折!老师们可别装不知情。当时我要去告他,可你们说事关学校声誉,求我别告。就是因为你们没管教好这种流氓学生,才酿成了杀人惨祸!”

场内一片哗然,家长们都沸腾了。言语的纸屑裹挟着情绪的灰尘,将会场搅和得乌烟瘴气。

“真有这回事吗?”

“快讲讲清楚!”

“没听说过这种事啊。”

“学校到底隐瞒了什么?”

有些家长甚至站起身准备冲上前去,仍在座位上的家长们也班明显做好了随时起身的准备。

“对不起。”那个曾在中途递送麦克风的男老师走向前方,挤到校长和年级主任之间,凑近立杆式麦克风。“我叫楠山,负责二年级的社会课程。我了解柏木和与他发生冲突的那三名学生。那天发现柏木后,我一直都在现场。我看到过柏木的遗体。”

津崎校长想去阻止他,他却嫌麻烦似的将校长推开,激烈抗辩道:“有什么关系呢?根本没必要隐瞒!”说着,他又凑到了麦克风跟前。

家长被他提起了兴趣,不再胡乱发言,会场重归平静。楠山老师或许从中获得了自信,将会场扫视一遍后,继续说道:“我亲眼所见,柏木的身体上并无遭受暴力留下的痕迹,脸上的神情也很安详,实在不像是被人推下来的。而且……”

没事的,校长,让我说出来吧。楠山老师的心底或许正如此祈求着。他撑开胳膊肘,仿佛在跟校长较劲。校长见状,只得垂头丧气地退了下去。

“我们也从柏木的父亲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他说柏木在拒绝来校之前,精神状态就很不稳定。他担心长此以往,柏木会不会自杀。也就是说,柏木的父亲确信他是自杀的。他也对警察说过类似的话。”

整个会场刹那间冷却下来,就像脚底的塞子被人拔去,先前白热化的气氛都从漏洞泄走了似的。

“确实,我们没有发现遗书。但不写遗书自杀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从屋顶上跳楼而死本就是一种突发行为。”

会场里静悄悄的。仿佛忍受不了这种寂静,之前那位女性发言者突然用刺耳的尖声说道:“可是,我的孩子……”

“那是两回事!”楠山老师立刻展开反击,麦克风又应声啸叫起来。这阵啸叫格外漫长,仿佛在不断抱怨:行了!我已经受够了!

在阵阵刺耳的金属声中,邦子不由自主地捂上了耳朵,却仍能听见邻座那位棕发女性恶狠狠吐出的词句:“无聊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