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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轻与重 · 4

[捷克]米兰·昆德拉2018年08月3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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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是医院公认的最好的外科医生。私下有人已经传言,主任已经快到退休年龄,他不久就会把位置让给托马斯。所以当有传闻说当局要求他写份自我批评的声明时,谁都不怀疑他会从命。

让托马斯吃惊的,首先是他虽然从没做什么事让人有理由这样看他,但谁都打赌,说他肯定会缺德,而不是正直为人。

另外令他吃惊的,是人们认为他会缺德之后对他的反应。总的说来,我可以把他们的这种反应分成两类:

第一类反应出自于(本人或者亲朋)曾经收回过什么东西的人(本人或亲朋),他们曾经被迫公开表示支持占领当局,或者准备这么做(当然是违心的,谁也不会打心底里乐意做这种事)。

这些人朝托马斯投来他以前从未遇到过的古怪的微笑:那是一种秘密同谋之间不好意思的笑。就好像两个男人碰巧在妓·院相遇,微微一笑,双方都有点难为情,但同时也暗暗感到一丝快慰,因为这种不好意思是双方的。于是在他们之间就建立起了一种友好的关系。

又因为托马斯从来不被认为是个因循守旧的人,所以他们就更乐意对他笑。人们以为托马斯定会接受主任的恩赐,这种猜测于是又成了一个证据,证明懦弱将慢慢地、必然地成为其行为准则,且懦弱的含义也将不再同于从前。这些人从来就不是托马斯的朋友。他心里明白,也很恐惧,一旦按要求真的发表了声明,这些人就会邀请他去他们家做客,并想方设法,从此频繁往来。

第二类反应来自受到过迫害的那些人(本人或者亲朋),他们曾经拒绝向占领当局做任何妥协,或者虽然还没有人要求他们妥协或是发表声明(比如也许因为他们还太年轻,没有任何危险举动),但他们信念坚定,即使发生这样的事,也决不会让步。

S大夫就是后一类中的一员,他年轻且天赋极高。一天,他问托马斯:“喂,你给他们写那玩意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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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你想说的是什么?”

“反悔的声明呀。”S答道。他的语气中没有恶意,甚至还面带微笑。在托马斯所遇到的形形色色的微笑中,他的这一个是十分特别的:微笑中带着洋洋得意的精神优越感。

“你可听好了,”托马斯回答,“关于我的声明,你都知道什么?你读过了吗?”

“没有。”S答道。

“那你还乱说些什么。”托马斯说。

S还是带着他那洋洋得意的微笑说:“哎哟,谁都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这种声明通常都以信的形式写给局长、部长或是别的什么人,他们承诺不将信的内容公开,以免声明者感到羞辱。是这样吧,对吗?”

托马斯耸耸肩,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接着,这份声明会被小心地归档,不过声明者很清楚它随时可能公开登出。在这种情况下,他就再也不能说什么,再也不能去批判、去抗议什么了,否则声明被公开,他的名誉也就毁了。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手段还算是客气的。还有更糟糕的呢。”

“的确,这是很客气的手段,”托马斯说,“我倒是很好奇,想知道谁跟你说我写了的。”

这位同事耸耸肩,脸上仍挂着那微笑。

托马斯明白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所有人都对他微笑,所有人都希望他写反悔声明,而他一旦写了,就会让所有人都乐意!第一种人高兴,是因为一旦懦弱成风,他们曾经有过的行为便再也普通不过,因此也就给他们挽回了名誉。第二种人则把自己的荣耀看作一种特权,决不愿放弃。为此,他们对懦弱者心存一份喜爱,要是没有这些懦弱者,他们的勇敢将会立即变成一种徒劳之举,谁也不欣赏。

托马斯简直不能再忍受这些笑脸,觉得到处都是,甚至觉得连街头的陌生人的脸上也都挂着同样的笑容。他开始睡不着。什么?他竟然会如此在乎这帮人?才不是呢。他可不在乎他们,而是自己居然因为那些人的看法而不得安宁。这太不合逻辑了。像他这样的人,对别人的看法向来都不当一回事,怎么会被别人的说三道四牵制到这种份上?

对他人的不信任,在托马斯身上是根深蒂固的(他总怀疑别人怎么可能有权利决定他的命运、有权对他说三道四),这在当初选择职业时也许就已经起了作用,它对在公众面前抛头露面的职业是排斥的。一个人一旦选择投身政界,必然十分乐意把公众视作自己的判官,并一相情愿而又天真地认为可以以此获得人心。而民众要是抱有敌对情绪,那反而会刺激他们更加投入,要求自己做得更好。托马斯也一样,疑难杂症,常给他类似的刺激。

一个医生(完全不同于一位政治家或是一位演员),只受他的病人和他身边的同事评价,所处的是一个封闭的个人之间的天地。一旦遇到评价他的目光,他可以马上作出反应,进行一番解释,或者为自己辩护。可是托马斯现在(这是他这一生头一次)发现自己陷入困境,仿佛怎么也抓不住那些对他紧逼的目光,他既不能还之以自己的目光,也不能用言语解释。竟然完全被他们控制了。在医院里有人议论他,在医院外也有人议论(在布拉格这个地方,大家都极其敏感,那些关于某人告密啊、揭发啊、勾结啊什么的新闻,传得比咚咚直敲的非洲鼓都快),他对这些心里完全有数,但却无能为力。甚至连自己也感到吃惊,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原来是这样的不可忍受,而且将他带入如此这般的惊恐之中!大家都对他这么感兴趣,这叫他十分不舒服,那感觉就好像面对人群的挤压,又像是在噩梦中遇到一帮家伙要剥我们的衣衫。

他终于去找了主任,告诉主任他一个字也不会写。

主任跟他握了握手,握得比平时用劲多了,说他早料到了这一决定。

托马斯说:“老板,我想即使我不写声明,您也能把我留下的吧。”他是想借此暗示,万一非逼他走,只要全体同事以辞职相威胁,事情也就可以解决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拿自己的辞职来抗议,于是不久后,托马斯丢了位置,不得不离开医院(这一次主任跟他握手比上次还更用劲,握得他手上青一块紫一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