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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节 · 1

[美]弗兰克·赫伯特2018年07月3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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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整个宇宙中,我从未见过有什么一成不变、颠扑不破的自然法则。这个宇宙只呈现不断变化的关系,有时会被短命的意识当作法则。我们称之为“自我”的肉体知觉仅仅是在炫目的无限中蠕动的蜉蝣,能短暂感知到约束我们行为及随行为而变的临时条件。假如你一定要为这种“绝对”加上标签,也要用一个确切的名称:无常。

——《失窃的日记》

 

内拉第一个看见巡行队伍。在正午的高温下,她满头大汗地站在充当皇家大道路界的石柱旁。远处突现的一道反光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眯起眼睛朝那个方向望过去,在一阵激动中辨认出那是神帝御辇舱罩反射过来的阳光。

“他们来啦!”她喊道。

接着她觉得饿了。人人都兴奋地只想着一件事,谁也没有带干粮。只有弗雷曼人带了水,那是因为“弗雷曼人只要离开穴地就必须带水”。他们只是在按教条办事。

内拉的胯部配有带皮套的激光枪,她用一根手指碰了碰枪把。前方不超过二十米就是横跨峡谷的仙境桥,如梦如幻地将两片光秃秃的地界连接了起来。

太疯狂了,她想。

但神帝三令五申,他的内拉必须无条件服从赛欧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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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欧娜的指令很明确,毫无规避的借口。而内拉现在又无法请示神帝。赛欧娜下令:“他的御辇一到大桥中间——就动手!”

“可是为什么呢?”

他们从寒冷的黎明起就远离众人站在山墙顶上,内拉心里没底,深感孤立无助。

赛欧娜严肃的表情、紧张而低沉的声音容不得拒绝。“你觉得能伤着神帝吗?”

“我……”内拉只能耸耸肩。

“你必须服从我!”

“我必须。”内拉附和道。

内拉细看从远处渐渐走近的队伍,身穿五颜六色华服的是百官,一大片蓝色的是鱼言士姐妹……闪闪发光的是神帝的御辇。

这又是一次考验,她下了个结论。神帝会知道的。他会知道“他的”内拉有多么忠心耿耿。这是考验。神帝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服从。作为一名鱼言士,她儿时第一课学的就是这句话。神帝说过内拉必须服从赛欧娜。只能是考验。还会是什么呢?

她瞧了瞧四个弗雷曼人。邓肯·艾达荷把他们布置在了这一头桥口的中间,拦在队伍下桥的必经之路上。他们背对着她坐着,凝望着大桥对面,像四个褐色的土堆。内拉刚才听到了艾达荷对他们下的指令。

“别离开这儿。你们必须从这里开始欢迎他。看他走近了就站起来,深鞠躬。”

欢迎,没错。

内拉对自己点点头。

还有三名跟她一起攀上山墙的鱼言士被安排在了大桥的中间。她们只收到赛欧娜当着内拉的面下达的命令,要等到御辇距身前仅几步远时才会转身且舞且行,引领御辇及整个队伍朝托诺村上方的瞭望点前进。

如果我用激光枪截断大桥,那三个人会死,内拉想,跟在神帝后面的人也都会死。

内拉伸长脖子朝深谷望了一眼。从这个角度看不见河流,但能听见从谷底传来的咆哮声,如巨石翻滚。

他们都会死!

除非“他”显示奇迹。

必定如此。赛欧娜已经为“神迹”的显现搭好了舞台。既然赛欧娜通过了考验,既然她穿上了鱼言士指挥官的军服,她还会有别的想法吗?赛欧娜已经对神帝起过誓了。她受过神帝的考验,是沙厉尔的一对一考验。

内拉朝右转动眼珠,注视着这场欢迎仪式的两位策划者。赛欧娜和艾达荷肩并肩站在内拉右侧约二十米处的大道上。他们认真地交谈着,偶尔对视一眼,点点头。

一会儿,艾达荷碰了碰赛欧娜的胳膊——一个暗示占有性的奇怪动作。他点了一下头,迈步朝大桥走来,停在内拉前方的桥端支墩处,向下看了一眼,又穿过大道在对面的相同位置往下瞧了瞧,站了几分钟后,回到赛欧娜身边。

真是不同寻常,这个死灵,内拉想。经过那番令人敬畏的攀爬,艾达荷在她心目中已经不能算凡人了,而是仅次于神的存在。而且他还能生育。

远处的一阵呼喊唤起了内拉的注意。她扭头望向桥对面。那支队伍先前采用皇家巡行惯用的小跑方式前进,现在已经改为慢走,距离大桥只有几分钟路程了。内拉认出打头的是莫尼奥,他身穿晃眼的白制服,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子,双目直视着前方。莫尼奥身后是以车轮模式行驶的御辇,舱罩关着,光线透不进内部,如镜面般闪闪发光。

这神秘的一切充盈着内拉的内心。

神迹即将显现!

内拉向右瞥了眼赛欧娜。赛欧娜跟她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内拉从皮套里拔出激光枪,搁在石柱上瞄准了一番。先是桥梁的左侧拉索,再是右侧拉索,然后是左侧的塑钢网格。内拉感觉手里的激光枪冰凉而陌生。她颤抖着吸了口气,想镇定下来。

我必须服从。这是一次考验。

她看见莫尼奥将目光从路面上抬起,脚下速度不变,转头向御辇或其后众人喊着什么,内拉没有听清。莫尼奥又把头转了回来。内拉稳稳神,将大部分身体藏在石柱后面。

一次考验。

莫尼奥注意到桥上和桥另一头都有人。他认出了鱼言士军服,当即想搞清是谁下令安排的欢迎仪式。他回头大声问了雷托一句话,但御辇舱罩依然保持不透明状,将神帝与赫娃隔绝在内。

莫尼奥上了桥,御辇跟在身后,碾压着被大风扬在路面上的沙粒。莫尼奥看见桥另一头远远地站着赛欧娜和艾达荷,还有四名保留地弗雷曼人坐在路中央。莫尼奥心生疑窦,但他无力改变事态。他壮起胆子朝谷底的大河瞥了一眼——在正午的阳光下只见白晃晃一片。御辇隆隆地行驶在身后。河流、人流,他是滚滚大潮中的一滴水珠——一种不可阻挡的感觉让他头晕目眩。

我们不是过路人,他想,我们是将一个一个时间点连缀起来的基本元素。当我们经过之后,身后的一切将尽数堕入虚无之声,就像伊克斯人的虚无空间,再也不能恢复到我们来前的样子。

莫尼奥记忆中闪过某个琵琶乐手的一段歌词,目光也随之迷蒙起来。这支歌让他印象这么深,是因为唱出了他的愿望,愿一切永远结束,愿所有疑问烟消云散,愿世界复归安宁。这曲哀歌在脑海里飘荡起来,仿佛一炷浓烟袅袅升起。

虫儿在蒲苇根下鸣叫。

莫尼奥暗自哼唱:

虫鸣预示着终结。

深秋和我的歌

都带着蒲苇根下

枯叶的颜色。

哼到副歌部分莫尼奥不禁点头打起拍子来:

日子结束了,

客人离去了。

日子结束了。

在我们穴地,

日子结束了。

暴风呜呜响。

日子结束了。

客人离去了。

莫尼奥断定这是一支有年头的琵琶歌,一首弗雷曼老歌,毫无疑问。这支歌唱的正是他自己。他希望客人真的离去,喧嚷结束,复归平静。平静的日子就在眼前……然而他卸不下肩头的重担。他想起了那批辎重,堆放在正好处于托诺村视野之外的沙漠里。他们不久就能见到这些东西了——帐篷、食品、桌子、金盘子、镶宝石的佩刀、仿阿拉伯古灯的球形灯……样样东西都在强烈表达一种愿望:主人要过完全不同于当地人的生活。

到了托诺村他们可过不了往常的日子。

莫尼奥曾在一次巡视中进托诺村住过两夜。他还记得那里的炊火味儿——散发芳香的灌木在黑暗中燃烧的气味。他们不用太阳能炉,因为“那不是最古老的生活方式”。

最古老!

托诺村几乎没有美琅脂的气味,而是弥漫着绿洲灌木的甜辣味和麝香油味。是的……还有一股粪池和腐烂垃圾的臭气。他想起神帝听他汇报完巡视结果后说过的一番话。

“这些弗雷曼人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丧失了什么。他们自以为保留了传统的精华。这是所有保留地的失败之处。总有一些东西会渐渐褪色,在展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保留地的管理者,还有对着展品弯腰注目的参观者——极少有人能感觉到那些缺失的东西。所缺之物正是维持旧时代生活的动力,早已随着那种生活的远逝一去不复返了。”

莫尼奥注视着桥上站在眼前的三名鱼言士。她们抬高手臂舞蹈起来,在他前面几步远处旋转着,跳跃着。

真奇怪,他想,我见过在公开场合跳舞的,但从没看到鱼言士这么干。她们只在自己的住处跟自己的舞伴跳跳舞。

他正这么想着,突然听见激光枪令人恐惧的嗡鸣声,随即感到脚下的桥面倾斜起来。

这不是真的,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

他听见御辇横向滑动的刺耳摩擦声,接着是舱罩掀开的哐当声。身后一片尖叫呼喊,但他无法转身。桥面向莫尼奥右侧大幅度倾斜,将他脸朝下甩在地上,往深谷滑去。他抓住一股断裂的拉索想止住下滑,但拉索跟着他一起往下掉,所有东西都在桥面所覆的一层沙子上滚擦着。他用两只手抓住拉索,跟着它转起圈来。这时他看见了御辇,舱罩大开,正斜着滑向桥边。赫娃一只手把着折椅站在里边,目光聚焦在莫尼奥身后。

桥面继续倾斜,响起一阵可怕的金属吱嘎声。他看见队伍里有人掉了下去,在空中大张着嘴,胳膊乱挥。莫尼奥抓握的那根拉索被什么东西挂住了,一下子将两条胳膊扯到了头顶上,他的身子扭动着又转起圈来。他感到双手沾满了恐惧的汗水,正顺着拉索往下滑。

他再一次看见了御辇。御辇卡在断梁的残根处。神帝正伸出两只退化的手想抓住赫娃·诺里,但没能够着她。她无声无息地从御辇敞口的一端掉了出去,金袍子猛地上翻,露出笔直如箭杆的身体。

神帝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叹。

他为什么不开启浮空器呢?莫尼奥心想。浮空器能把他托起来。

激光枪还在嗡鸣,莫尼奥的双手已从拉索末端滑脱,这时他看见一道道焰光直射御辇浮空器的圆罩,在一阵阵金色烟雾中将它们逐个击爆。莫尼奥两手高举过头,向下坠去。

烟!金色的烟!

他的长袍上掀,身体翻转,脸朝下直栽谷底。他凝视深渊,看到汹涌的湍流形成一个大漩涡——急流卷裹着一切陷入涡心,仿佛他一生的缩影。雷托的话像一股金色烟雾在他脑子里回荡:“谨小慎微只能通向平庸。碌碌无为、毫无激情的平庸一生是大部分人对自己的期望。”莫尼奥在自由下坠中陡然生出一种顿悟的狂喜。宇宙如透明玻璃般在他眼前铺展开来,万事万物尽归虚无时间。

金色的烟!

“雷托!”他高喊,“赛艾诺克!我相信!”

长袍从莫尼奥肩头飞脱。他在峡谷的劲风中翻滚起来——最后瞥了一眼御辇……御辇正在碎裂的桥面上倾覆。神帝也从敞口处掉了出来。

有什么硬物砸进了莫尼奥的后背——这是他最后的知觉。

雷托感觉自己正滑出御辇。他的意识凝固在赫娃坠入河中的画面——远处激起一眼珍珠喷泉,标志着她已跃入一切归于终结的谜梦之中。赫娃镇定地说出了临终之语,这句话在他的记忆里不停回响:“我先走一步了,亲爱的。”

他滑出了御辇,看到底下的河段犹如一柄短弯刀,细窄的锋刃在斑驳的阴影里微光闪烁,这是一件在永恒中磨利的凶器,正恭候他投入痛苦的怀抱。

我不能哭,连喊也不行,他想,我早已不能流泪了。眼泪是水。我马上就会有水,多得不得了。我只能在悲痛中呻·吟。我很孤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孤独。

下坠中,庞大的分节身躯弓起来狠命扭动,直到他敏锐的目光发现站在断桥边缘的赛欧娜,才放弃了挣扎。

你将会有新的领悟!他想。

身体继续翻转。他看到越来越逼近的河面。这片水是一个鱼影闪现的梦,他忆起古时候一场花岗岩池边的宴席——粉红色的肉让饥饿的他看花了眼。

我来了,赫娃,共赴诸神的盛宴吧!

一瞬间他浑身裹满泡沫,同时陷入剧痛。水,这恶毒的水流,从四面八方向他发起了进攻。他挣扎着蹿进一条飞瀑,感觉遭到了岩石的噬咬,身体禁不住狂扭乱拍,水花四溅。恍惚中他看到湿漉漉的黑色崖壁正在朝后急退。他的皮肤炸成了一团团亮晶晶的碎片,在他四周化作一场银雨落入河中,转瞬即逝的亮片环绕着他,形成一个不断移动的耀目光环——如鳞片般闪亮的沙鲑离他而去,开始了自己的群聚生活。

剧痛仍在持续。雷托诧异于自己的意识还在,身体依然有感觉。

现在他只受本能的驱使。他随波逐流,抓住了身边的一块岩石,顿时感觉手上硬生生扯下一根指头,松手已经来不及了。不过这点痛跟全身此起彼伏的疼痛相比算不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