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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节 · 3

[美]弗兰克·赫伯特2018年07月3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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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她的身体逐渐摆脱毒药的威胁,尘埃意识的感觉稍稍减退,那种强烈的感知慢慢缓和。但她仍然能感觉到另一个粒子的存在,并抚慰着她。自己竟让这事发生在她女儿身上,她感到一丝愧疚。

是我干的,我可怜的小女,你都还没成形,我就把你带进了这个世界,让你的意识毫无防御地暴露在这个千变万化的宇宙之中。

代表她女儿的尘埃终于流露出一丝爱和抚慰,像镜像一样,将杰西卡刚才倾注在它身上的感情反射了回来。

杰西卡还没来得及回应,就感到刚才接受的记忆在蠢蠢欲动。她得做些什么。她在记忆中摸索,随即意识到那毒药已经渗透她的全身,带来的麻痹效果阻碍了她的行动。

我能改变,她想,我能去除毒药的药效,使它变得无害。但她又感觉不应该那样做。我在参加一场仪式。

随即,她知道该怎样做了。

杰西卡睁开眼睛,指了指契尼举在头顶的水袋。

“它已得到神的赐福,”杰西卡说,“把这袋水混合一下,让所有人体会到变化。让所有人分享这份赐礼。”

让催化剂自己发挥作用,她想,让众人饮用,暂时强化他们相互间的意识。这药现在没有危险了……既然一位圣母已化解了它的毒性。

然而,那记忆仍蠢蠢欲动,推搡着她。她还得做一件事,但药物使她难以集中精神。

啊……老圣母。

“我刚见过圣母拉马罗,”杰西卡说,“她去了,但她仍然存在。在此仪式上,向她的记忆致以敬意。”

我怎么会说这些话的?杰西卡暗问。

她意识到,这些话来自另一个记忆,老圣母一生的经历已传给了她,现在更成了她的一部分。然而,这份礼物却还有某些方面让人觉得并不完整。

“让他们去纵酒狂欢吧,”另一个记忆在她内心说道,“除了挣扎谋生,他们享受不到多少欢乐。而且,你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互相熟悉,之后我就会离去,从你的记忆中消失。我感觉自己已经被你的那些记忆吸引住了。啊,你意识中的这些事真是有趣,有那么多我想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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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装在她头脑中的记忆突然敞开,像是打开了一条宽阔的通道,层层深入,又可以进入其他圣母的记忆之中,这些记忆之后还有另外一些圣母的记忆,无穷无尽。

杰西卡不禁畏惧起来,害怕自己会迷失在这个前人合体而成的海洋中。但通道并没有消失,它向杰西卡展示出源远流长的弗雷曼文化,远比她想象的古老。

她看到了在波里特林的弗雷曼人:一个在安乐窝似的星球上变得柔弱的民族,帝国的入侵者轻而易举地征服了他们,并强迫他们前往比拉·特乔斯和萨鲁斯·塞康达斯星球,在上面开拓人类殖民地。

哦,杰西卡感受到了那种生离死别的痛哭场面。

记忆通道深处,一个人像的声音在尖叫:“他们拒绝了我们的朝觐!”

杰西卡沿着通道前行,看到了比拉·特乔斯的奴隶营,看到了他们如何剔除和挑选人员,将人发配至罗萨克和哈蒙塞普。令人发指的残暴景象展现在她面前,就像一朵朵毒花的花瓣。她还看到了历史的一些线索,由一名萨亚迪娜传给另一名萨亚迪娜——起初是口耳相传,隐藏在沙漠颂歌中;后来在罗萨克发现这种毒药后,便由他们的圣母精化改进……在厄拉科斯发现生命之水后,这种力量变得更为精妙。

在记忆通道的更深处,另一个声音尖叫着:“永不饶恕!永不遗忘!”

但现在杰西卡的思绪集中在了生命之水的发现上,她看到了它的源泉:那是沙虫(也就是造物主)临死时分泌的液体。当她在刚刚接受的记忆中看到它被杀死的情景时,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它是被淹死的!

“母亲,你没事吧?”

保罗的声音打断了杰西卡的思绪,她从内心的意识中挣脱而出,抬头望着他。她意识到自己对他应负的责任,但他偏偏在此时出现,让她不由得感到生气。

我就像一个双手麻痹的人,从产生意识的那时起,就感受不到任何触觉——直到有一天,在外力作用下,我突然有了触觉。

这念头徘徊在她脑海中,一种封闭的意识。

我说:“瞧!我没有手!”但我周围的人却说:“手是什么东西?”

“母亲,你没事吧?”保罗又问。

“没事。”

“我可以喝这个东西吗?”他指了指契尼手中的水袋,“他们要我喝。”

她听出了他话中隐含的意思,意识到他已经探查出这水原本有毒,知道他是在关心她。杰西卡突然很想了解保罗的预知能力到底能达到多大的极限。她从他的这句问话中发现了许多东西。

“你可以喝,”她说,“它的成分已经变了。”她从保罗肩头望去,看见斯第尔格正低头凝视着她,黑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探寻的神情。

“现在,我们知道你是如假包换的了。”斯第尔格说。

她感觉他的话也隐含着另一层意思,但药物的麻痹效果让她的感官变得迟钝。多么温暖、多么宽慰啊!这些弗雷曼人多好,让她拥有了亲密的友谊。

保罗看出,他母亲被药力控制了。

他在记忆中搜索——凝固的过去,流动的未来。感觉就像把时间拆成了片段,放在了心眼的放大镜下细细查看,结果却令人困惑。这些片段从时间线中剥离,变得难以理解。

这种药——他可以收集到有关它的知识,了解它在他母亲身上起的作用。但这些知识缺乏自然的韵律,缺乏一个互相参照的系统。

他突然明白了,看见过去对现在的影响是一回事,但预言能力的真正考验是看到过去对未来的影响。

事情和它们表面看起来的并不一样。

“喝下去!”契尼命令道。她把水袋的角形喷嘴在他鼻子底下晃了晃。

保罗直起身,看着契尼。空气中弥漫着狂热的兴奋情绪。他知道,如果他喝下袋中的香料药物,吸收其中的浓缩精华,会让他发生什么变化。他会回到纯粹的时间幻境和时空交错的幻境中;被抛上头晕目眩的巅峰,让他变得更加糊涂。

斯第尔格站在契尼身后,对他说道:“喝下去吧,小伙子。仪式被你耽搁了。”

保罗听着人群的喊声,听出了声音中的狂热:“李桑·阿尔-盖布,”他们在呐喊,“穆阿迪布!”他低下头,看着母亲,她坐在地上,呼吸平稳而深沉,似乎平静地睡着了。就在此时,保罗脑海中闪现出一句来自未来、昭示他孤独一生的话:“她在生命之水中沉睡。”

契尼拉了拉他的衣袖。

保罗把角形喷嘴含入口中,听见人们在高呼。契尼按下水袋,他感到一股液体喷入了喉咙,顿时被那难闻的气味呛得头晕眼花。契尼拔掉喷嘴,把水袋交到平台下面伸出的手中。保罗盯着她的手臂,还有上面那条表示哀悼的绿色带子。

契尼直起身,注意到保罗的目光,说道:“虽然是欢乐的水狂欢之日,但我也能哀悼他。这是他给我们的。”她把手放入他的手心,拉着他沿平台走去,“我们有一件事很相似,友索。我俩都因哈克南人失去了父亲。”

保罗跟着她,他感到自己的手和身体分开了,又重新奇怪地组合在了一起。双腿感觉很遥远,软绵绵的。

他们走进一条狭窄的侧道,坑道墙壁点着迷幻般的球形灯,投下微弱的灯光。保罗感到药物已经在他身上产生奇异的效果,像花朵绽放一般,为他打开了时间之门。当他们转过另一条黑暗的坑道时,他需要靠在契尼身上才能稳住自己的身体。他触摸到她衣袍下的马裤呢织物,还有柔软的身体,顿时感到热血上涌。这感觉混合着药力,将未来和过去糅进了现在,让三者几乎没有一丝分别。

“我认识你,契尼,”他轻声道,“我们坐在沙地的平台上,我安慰你,让你不再害怕。我们在穴地的黑暗中互相爱抚。我们……”他突然有点晕头转向,于是用力甩了甩头,脚下突然绊了一下。

契尼扶着他,领他穿过厚厚的帘子,来到一间暖和的私宅中。里面摆着矮桌和靠垫,还有一张铺着橙色床单的睡垫。

保罗渐渐意识到他们停下了脚步,契尼面朝他站着,眼中流露出一丝平静的恐惧。

“告诉我。”她低声道。

“你是塞哈亚,”他说,“沙漠之春。”

“当部落分享圣水的时候,”她说,“我们在一起——我们大家。我们……分享。我能……感受到其他人。但我害怕和你分享。”

“为什么?”

他极力将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但过去和将来都糅入了现在,使她的形象变得模糊不清。他能看到她,却是以无数的方式,有着无数的姿势,还有无数的背景。

“刚才我带你离开时,”她说,“你身上有些令人恐惧的东西……我这样做,是因为我能感觉到其他人想要什么。你……压迫着人们。你……使我们看见了一些东西!”

他努力使自己的话说得清晰。“你看见了什么?”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看见了一个孩子……在我怀里。是我俩的孩子,你和我的。”她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我怎么才能了解你呢?”

他们有一丝天赋,他的意识告诉他,但他们压制着它,因为它使人害怕。

一瞬间,他的头脑清醒下来,顿时明白为何契尼在瑟瑟发抖。

“你想说什么呢?”他问。

“友索。”她低声道,身子仍在颤抖。

“别再看未来了。”他说。

一股深厚的怜悯之心扫遍全身,他把她拉近,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抚摸着她的脑袋。“契尼,契尼,不要怕。”

“友索,帮帮我。”她哭着说。

就在她说话的当口,他感到服下的药物已经完全发挥了效用,撕开了帷幕,让他看到了自己动荡不安的灰色未来。

“你怎么不说话。”契尼说。

他稳住自己的意识,看着时间线在它那神奇的维度里向外伸展,飞速移动,同时巧妙地保持着平衡;非常狭窄,却像一张网铺散开来,将无数世界和力量聚拢;既是一根他必须在上面行走的细钢丝,又像一块他必须时刻保持平衡的跷跷板。

在钢丝一侧,他看到了帝国;看到一个名叫菲德-罗萨的哈克南人突然闪现,像一把致命的利刃朝他扑来;看到萨多卡人狂暴地冲出他们的星球,在厄拉科斯上大肆杀戮;看到宇航公会策划着阴谋诡计;看到贝尼·杰瑟里特进行着她们的选择性育种计划。这一切就像雷暴云砧般堆积在地平线上,牵制他们的却只有弗雷曼人和他们的穆阿迪布,后者如同一个沉睡的巨人,弗雷曼人已经准备将他唤醒,并发起一场横扫宇宙的疯狂圣战。

保罗觉得自己处于这一切的中心,整个结构都围绕他这个中心旋转。和平就像一条细钢丝,他走在上面,身旁有契尼的陪伴,这让他感到一丝幸福。这条细钢丝朝前延伸。一个隐蔽的穴地,一段相对宁静的时光,不断的暴力冲突中平静的一瞬。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和平的地方了。”他说。

“友索,你哭了,”契尼喃喃道,“友索,我强大的爱人,你把水献给死者吗?给哪一位死者?”

“给那些还没有死的人。”他说。

“那么,就让他们好好享受这段时光吧。”她说。

透过药物的迷雾,他知道她说得很对!他用力把她拥在怀里。“塞哈亚!”他喊道。

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我不再害怕了,友索。看着我,当你这么抱着我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眼中的东西。”

“你看见了什么?”他问。

“我看到,在风暴间的平静期,我们互相把爱给予对方。这是我们要做的事。”

药力又控制住了他,他心想:你已经给了我这么多次的安慰和忘却。他重又体验到那种无比鲜明的预见,未来历历在目,无比清晰,然后化为记忆:沉浸于肉欲的温柔乡,两个人的分享、交流,种种温柔,种种粗暴。

“你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契尼,”他喃喃地说,“和我在一起吧!”

“永远。”她说,吻上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