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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节

[英]毛姆2018年07月3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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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那是菲利普答应女房东缴纳房租的日子。一个星期来,他一直期望出现什么转机,结果什么工作也没找到。他可从来没有陷入这样窘迫的境地,因而茫然不知所措。他心底里总觉得整个这件事是个荒谬绝伦的玩笑。他手头只剩下几个铜币,凡是用不着穿的衣服都被他卖掉了。他还有几本书和一两件零星什物,也许可以卖一两个先令。可是,女房东密切注意着他的一切活动,他生怕如果自己再从房间里拿走什么东西的话,会遭到女房东的阻截。唯一的办法就是告诉她说自己付不出钱来,但他没有这样的勇气。眼下已是六月中旬,夜色很好,天气暖和。于是他决定在外过夜。他沿着切尔西长堤缓步朝前走,河面风平浪静,悄无声息。后来他走累了,便坐在一张长椅上打个盹儿。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蓦地惊醒过来。他梦见一个警察把他推醒,吩咐他继续往前走。但是他睁开眼睛,却发觉身旁并没有人。也不知为什么,他继续朝前走,最后来到奇齐克[1],在那儿又睡了一觉。长椅硬邦邦的,很不舒服,不久他就醒了。夜晚似乎十分漫长。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心里突然产生了悲苦的感觉,不知究竟怎么办才好。他为自己竟在河堤上睡觉而感到害臊,觉得这件事似乎特别丢脸。黑暗中,他感到双颊火红发烫。他想起自己听到的那些也曾有过这样经历的人,在那些人中间,有军官、牧师,还有上过大学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排着长队等待慈善机构施舍热汤。自杀要比这样的境遇强多了,他可不能这样生活下去。劳森要是知道他陷入这种困境,肯定会帮助他的。为了维护自尊心而不去请求帮助,这种做法是荒唐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栽这么大的跟头。他总是尽力去做自己认为最好的事情,但如今一切都乱了套。他总是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并不认为自己比其他人自私,可他竟然陷入这种困境,事情似乎太不公平了。

[1] 奇齐克,伦敦西部的一个地区。

但是,一味空想又有什么用呢。他继续朝前走去。这时候天色放亮了,河流在寂静中显得风光旖旎,四周弥漫着清晨的神秘气氛。天气会十分晴朗,黎明时的天空灰白暗淡,没有一丝云彩。他感到极度疲乏,饥饿在啮噬着五脏六腑,但又不能坐着不动,因为他一直担心会受到警察的盘问,害怕蒙受那样的耻辱。他觉得身上很脏,希望能洗个澡。最后他来到汉普顿宫[2],感到要不吃点东西充饥,就会哭出声来。于是他选了一家价格低廉的餐馆走了进去。餐馆里弥漫着热腾腾的食物的气味,使他感到有点儿恶心。他本想吃些富于营养的食物,好在那天余下的时光里支撑下去,但一看见食物,就反胃想吐。他只喝了一杯茶,吃了几片涂黄油的面包。这会儿,他记起来这是星期天,他可以上阿特尔涅家去。他想到他们会吃的烤牛肉和约克郡布丁。可是他疲惫不堪,无法面对那个幸福、热闹的家庭。他心情阴郁,十分苦恼,只想独个儿待着。于是,他决定走进汉普顿宫内的花园,躺下来歇一会儿。他浑身骨头酸疼。也许他能找到一个水泵,可以洗洗脸和手,还可以喝上几口。他口渴得十分厉害。如今肚子填饱了,他又愉快地想起了鲜花、草地和枝叶茂盛的大树来了,觉得在那儿可以更好地思考今后的行动。他躺在树荫下的草地上,点着了烟斗。为了节省,很长一段时间他每天限定自己抽上两斗烟。看到烟袋里还能装满烟丝,他相当欣慰。他不知道别人没有钱的时候是怎样打发日子的。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差不多已是正午时分。他想很快自己就得动身去伦敦,好在次日清晨赶到那儿去应征任何有点希望的招聘广告。菲利普想起了他的大伯,大伯曾告诉菲利普,在他死后会把手里仅有的一点点财产留给菲利普。这笔财产的数目究竟有多大,菲利普一无所知:顶多不过几百英镑罢了。他不知道能否从将来继承的这笔钱财中提取一点钱。这件事不经老头儿同意是做不成的,而大伯是永远不会同意的。

[2] 汉普顿宫,伦敦泰晤士河北岸里士满区的宫殿,英国国王乔治二世前备受青睐的皇室居住地,庭院内建有著名的“迷宫”。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等到他死。”

菲利普计算起大伯的年龄来。那位黑马厩镇的教区牧师早过了七十岁,还患有慢性支气管炎。但许多老人都身患同样的疾病,却仍然漫无止境地活下去。不过在这期间,一定会发生什么情况。菲利普总觉得他的境况完全反常,人们处在他那特殊的地位是不会挨饿的。正因为他不愿相信他的这番经历是真的,所以也就没有完全绝望。他决定去向劳森借半个英镑。一整天,他都待在花园里,肚子饿了就抽上几口烟,不到动身前往伦敦的时候,他不打算去吃东西,因为那段路程很长,他得为走完这段路程而保持体力。天气转凉后,他才出发上路,走累了,就在路边的长椅上睡一会儿。一路上,他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打扰。到了维多利亚大街,他梳洗了一番,刮了刮脸,把自己收拾干净,接着喝了杯茶,吃了几片涂黄油的面包。他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着晨报上的广告栏。他朝下看去,目光停留在几家有名的商店“装饰织品部”招聘售货员的广告上。他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颓丧,因为出于中产阶级的偏见,他觉得踏进商店去当售货员十分丢脸,但他耸了耸肩膀。说到底,这又有什么要紧呢?他决定去试一试。菲利普奇怪地感到自己每蒙受一次耻辱,甚至自己主动承受耻辱,似乎是在以此逼迫命运跟自己摊牌。他极为羞涩地在九点来到装饰织品部。这时,他发现已经有许多人赶在自己的前面到了。他们当中从十六岁的少年到四十岁的成年男子,各种年龄的人都有。有几个人在低声交谈,但大多数都默不作声。菲利普排到队伍里去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向他投来充满敌意的目光。他听到有个男人说:

“我只盼早点得到我落选的消息,这样我好有时间到别处去找工作。”

站在身旁的那个人朝菲利普瞥了一眼,问道:

“你有什么经验吗?”

“没有。”菲利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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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午饭以后,要是没有预约的话,就连小商号也是不会接待你的。”

菲利普望着那些店员,只见有的在悬挂摩擦轧光印花布和印花装饰布,还有的人呢,据他身边的那个人说,他们是在整理从乡间寄来的订货单。大约九点一刻的光景,进货员到了。菲利普听到队伍里有人告诉另一个人说这位就是吉本斯先生。吉本斯先生已到中年,又矮又胖,蓄着黑胡子,长着一头油光光的深色头发。他动作轻快,样子聪明。他头上戴了一顶丝绸帽子,身上穿了一件礼服大衣,翻领上别了朵绿叶簇拥着的洁白的天竺葵。他走进办公室,让门敞开着。那间办公室很小,角落里摆着一张美国式的有活动顶盖的书桌,此外,就是一个书架和一个柜子。站在门外的人望着吉本斯先生动作呆板地从大衣翻领上取下天竺葵,把它插到盛满水的墨水瓶里。上班戴花是违反规定的。

(这天上班时间,店员们为了讨好他们的上司,纷纷对那朵花表示赞赏。

“我还从没见过比这更好看的花儿呢,”他们说,“总不会是你自己种的吧?”

“是我自己种的。”吉本斯先生笑着说,两只聪明的眼睛里充满了自豪的光芒。)

吉本斯先生脱下帽子,换下礼服大衣后,瞟了一眼桌上的信件,随后又朝站在外面等着见他的那些人瞥了一眼。他微微弯了弯手指,做了个手势,于是站在队伍里的头一个人便进了他的办公室。这些人一个挨着一个从他面前走过,回答他的问题。他的问题十分简短,在发问的当儿,两眼紧盯着求职者的脸。

“年龄?经验?为什么不干原来的工作了?”

他毫无表情地听着别人的答话。轮到菲利普时,菲利普觉得吉本斯先生好奇地盯视着他。菲利普身上衣服整洁,裁剪得也还不错,显得有点与众不同。

“有经验吗?”

“恐怕我没有什么经验。”菲利普说。

“那不行。”

菲利普走出办公室,这番经历一点也不像他所预料的那么痛苦,他也就不觉得特别失望。他不能指望初次尝试就能顺利得到一个职位。那张报纸仍然在他手边,他又看起了招聘广告。霍尔本地区有家商店也在招聘一名售货员。他就赶了过去。可是到了那儿,发现已经雇用了别人。要是那天他想吃点东西的话,就得赶在劳森出去吃午饭之前到达他的画室。因此,他沿着布朗普顿路朝侍卫街走去。

“嘿,月底之前,我手头一个钱也没有了,”菲利普一有机会便对劳森说,“希望你能借给我半个金镑,好吗?”

他发现开口向别人借钱真是无比困难。他回想起医院里有些人向他借钱时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们从他手里索取一些数目不大、他们根本无意归还的钱款,显得好像还是赐予他恩典似的。

“非常乐意。”劳森说。

可是,劳森把手伸进口袋掏钱时,发觉自己总共只有八个先令。菲利普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嗯,呃,那就借给我五个先令吧,好吗?”他轻轻地说道。

“喏,拿着。”

菲利普来到威斯敏斯特的一家公共浴室,花了六便士洗了个澡。随后他胡乱吃了点东西。他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打发下午的时光。他不愿再回到医院去,免得受到人家的盘问,再说,眼下他在那儿也没有事可干。他曾经工作过的那两三个部门里的人会心里纳闷,不知他为什么没有露面,不过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没有关系。他并不是头一个不经事先通知就中途退学的人。他来到免费图书馆,拿了几张报纸看起来,看腻了就取出斯蒂文森[3]的《新天方夜谭》。但是他发觉怎么也看不下去,书上的词句对他毫无意义,他继续焦虑地思考着自己孤立无援的处境。一刻不停地老想着同样的问题,固定不变,想得头都疼了。后来他渴望呼吸新鲜空气,便离开图书馆,走进格林公园,躺在草地上。他闷闷不乐地想到了自己的残疾,正因为自己的残疾,他才没能去当兵打仗。他渐渐进入了睡乡,梦见自己的脚突然变好了,并且是在国外好望角的义勇骑兵团里。他在图片新闻报上看到的图片为他的想象提供了素材。他看到自己在非洲南部草原上,身穿卡其军服,夜晚跟其他人一起围坐在篝火旁。他醒来时,发觉天色依然很亮,不久听到议会大厦钟楼上的大钟接连敲了七下。他还得无所事事地打发余下的十二个小时。他很害怕那漫漫的长夜。天上阴云密布,他担心天会下雨。这样他就得上寄宿舍去租张床铺过夜。他曾在兰贝斯[4]那儿看到寄宿舍门前的灯罩上亮着的广告:床铺舒适,六便士一个铺位。可他从来没进去住过,而且也怕那里面臭烘烘的气味和虫子。他打定主意,只要可能的话,就在户外过夜。他在公园里一直待到关门,然后四处转悠。他十分疲惫。他突然想到,要是能遇上事故,倒是一桩幸运的事。那样他就可以被送进医院,在干干净净的床铺上躺几个星期。午夜时分,他肚子饿得实在厉害,不吃东西就再也走不动了,于是便去海德公园[5]拐角处的流动咖啡摊,吃了两三块土豆,喝了一杯咖啡。接着他又到处游荡。他感到烦躁不安,毫无睡意,而且十分担心遇上警察来催促他不要停留。他注意到自己正开始以一个新的角度看待那些警察。这是他在外露宿的第三个夜晚了。他不时地坐到皮卡迪利大街的长椅上歇一会儿,破晓时分,便缓步朝切尔西长堤走去。他谛听着议院大厦钟楼上大钟的当当钟声,留意每一刻钟,心里计算着还剩下多长时间城市才会苏醒过来。早晨,他花几个铜币把自己梳洗打扮一番,买了一份报纸浏览上面刊载的广告,接着便动身继续寻找工作。

[3] 斯蒂文森(1850—1894),英国苏格兰小说家、散文家、诗人,《新天方夜谭》是他1882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

[4] 兰贝斯,伦敦内城一区,位于泰晤士河南岸。

[5] 海德公园,位于伦敦的中西部,系英国最大的皇家公园。

接连好几天,他都是这样度过的。他吃得很少,开始觉得身体虚弱有病,几乎没有足够的精力去继续寻找工作,而工作似乎也难找到了极点。他抱着能被录用的希望,久久地等在商店的后面,却被人家三言两语地打发走了。对这种情况,他也渐渐地习以为常了。为了应征招聘广告,他走遍了伦敦的各个地区。他逐渐与那些像他一样一无所获的求职者面熟了。他们中有一两个人想跟他交朋友,但是他困乏不堪,满腹愁楚,也懒得接受他们的友好表示。他不再去找劳森了,因为他还欠劳森五个先令。他开始头昏眼花,无法清晰地思考,也不怎么在意自己往后的结局了。他经常哭泣。一开始,为了这一点,他很生自己的气,并感到羞愧,但后来他发觉哭了一场,心头松快一些,而且不知怎么的,肚子也不觉得怎么饿了。凌晨时分,寒气逼人,他可受了很大的罪。一天夜晚,他回到住所去换了一下内衣。大约凌晨三点光景,他断定这时屋内的每个人都睡着了,便悄悄溜进了自己的房间,又在早上五点溜了出来。在这期间,他躺在床上,柔软的床铺令他心神陶醉。他浑身骨头酸痛。一躺到床上,便尽情领略着这种乐趣,感到无比舒服,都不想睡觉了。他渐渐习惯了食物不足的日子,也不大觉得肚子饿了,只感到浑身乏力。如今,他脑海里常常闪过自杀的念头,但是他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个问题,担心自杀的念头一旦占了上风,他就无法管住自己。他不断心中暗想,自杀的举动是荒唐的,因为不久一定会出现转机。他无法摆脱这样的印象:眼下的处境荒谬得根本不能把它当真。那就好像一场他不得不忍受的疾病,但最后他一定会从中康复。每天夜晚,他都赌咒发誓,说什么他也不能再忍受下去了,并决心第二天早晨给他大伯、律师尼克松先生,或者劳森写封信。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又无法拿出勇气来含垢忍辱地向他们承认自己的彻底失败。他不知道劳森对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在他们的友好交往中,劳森一向轻率浮躁,而他却为自己懂得人情世故而感到得意。他将不得不把自己的愚蠢行为向劳森和盘托出。他心神不安地觉得,劳森在接济了他一次以后,就会对他疏远冷淡。至于他大伯和那个律师,他们当然会出手相助,但他害怕受到他们的责备。他可不想受到任何人的责备。他咬紧牙关,暗自反复地念叨着:所发生的情况已经发生,不可避免,懊悔是荒唐可笑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但劳森借给他的五先令维持不了多久。菲利普殷切盼望着星期天快些到来,这样,他就可以上阿特尔涅家去。究竟是什么阻止他不早点前去,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只是很想凭自己的力量渡过难关。因为一度也曾身处绝境的阿特尔涅是唯一能够出力帮他的人。说不定在吃过午饭以后,他会鼓足勇气,告诉阿特尔涅自己处境困难。菲利普一遍又一遍地暗自重复着他要对阿特尔涅说的话。他十分担心阿特尔涅会说些空洞的话语来打发他,要是那样,他可实在受不了。因此,他想尽量拖延时间,晚一点让自己去经受那种考验。菲利普对他的伙伴都丧失了信心。

星期六的夜晚又湿又冷。菲利普吃足了苦头。从星期六正午一直到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阿特尔涅家的这段时间里,他什么也没吃。星期天早晨,他在查林十字架的公共厕所花掉了手里最后的两个便士,梳洗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