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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醒觉 16 火 · 1

[美]弗朗西斯卡·海格 2019年02月25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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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回走花的时间长了许多。夜色如此之浓,我只能把一只手伸在前面摸索路径,同时挡开低矮的树枝。有时我们不得不匍匐前进,或者爬上爬下。不过,至少我不用想着要找到方向,我们只要朝伐木声传来的方向走就行了,随着我们越走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大。

“你认为他们会这样干上通宵吗?”吉普低声问。

“没错。我猜他们可能会轮班,但会一直这样干下去,直到围墙建起来为止。”

我们已经能看到红色的光晕,面前的森林轮廓被矗立高处的火把点亮。我们蹑手蹑脚再走近一些,看到在树木之间人影幢幢,斧头不断挥起然后落下。还有一些士兵爬到树上系好绳子,人们一组一组把歪倒的树撑扶起来。

森林外围的空地越来越大,一条路从这里延伸出去,通向左方森林边缘。再往外望去,可以看到新霍巴特,被点点灯火环绕,还有一些移动的火光,那是巡逻队手持的火把。我们向右走去,始终离火把群几百尺远,绕着森林远离城市一侧的空地巡视。我原本以为自己会适应这里的噪音,但我们待得越久,这声音听起来越难以忍受,似乎永无休止。间或有一连串呼喊声和发号施令声传来,预示着又一棵树即将倒下,人们纷纷让到一旁躲避。树干开始倒下时,会发出漫长痛苦的哀号声,然后是落地时的轰然巨响,震得地面战抖不休。

我们抵达空地远远的另一侧,开始潜行靠近时,我不由得感激起这些噪音来。在我们身后,森林正在失去原有的领地,逐渐与平原连为一体,直通新霍巴特。我们躲在树后,噪音听起来就像在掩护我们一般。空地上的空气随着声响而震颤,在我们前方空地边缘,火把组成的光圈发出耀眼的光芒。我告诉自己,从空地望去,吉普和我看起来顶多是火光后面的阴影。我打开袋子,摸到里面的火柴。

如果此时有人在空地里,他们会看到黑影之中有一小点火光短暂闪过,然后另一团火着了起来,与立在柱子上的火把圈相比,离地面要近得多。接着这团火苗一分为二,两组亮光沿着空地边缘的地面快速移动,不时停顿一下。在我们停留过的地方,有的是在地面,有的是在低垂的树枝高度,火苗燃烧起来,逐渐变成更多的着火点。火光沿着空地北部边缘蔓延,低声传递着自己抵达的消息。两支晃动的火把越烧越远,穿过空地的边界,低矮的树丛也被点燃,大火就那样自己欢快地燃烧起来。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没必要待在这里了。我们一路点着的地方大约有五百码那么长,正在逐渐成形,着火点互相连接在一起,形成一道火线。火苗越烧越高,渐渐爬到低矮的树上,树叶也燃烧起来。吉普和我跑向火线尽头,我们再也不用做些什么来助燃,火势已经迅速蔓延开来了。借着北风,我们点起的火线冲进空地边缘排列整齐的火把圈中,然后将之吞没。

我还以为空地上的动静必然会引人注意,结果当火势渐大之后,大火发出一种低沉的咆哮声,伐木声顿时静了下来。此时仍有呼喊声传来,但变得急迫不堪,像大火一样蔓延传播下去。

我们不敢再等下去了,拔脚飞奔,感觉就像重复之前的逃亡一样,惊恐地在森林中冲撞,但此前想象中的追捕这次成真了,身后的热风不断提醒我们,大火正席卷而来。如今,森林中既黑暗无比,又充满光亮,夜色因浓烟而更加厚重了,但同时也被前进的火光映红。吉普好几次都落在后面,我想起自己是如何将他拖入这等境地,只能回头去找他。每次他都及时赶上来,在黑影之中突然出现,脸色因兴奋而发红。

我本想一直朝南走,但随着树木逐渐稀疏,我发现我们肯定是慌不择路跑到了西南方,接近森林的西部边缘。在我们身后往东,整座森林陷入火海,因为距离和浓烟的缘故,新霍巴特早已远在视线范围之外。我并不清楚是我的先知本能,还仅仅是盲目的运气使然,把我们带到了森林西部边界。望着大火吞没天际,我意识到,如果我们还留在森林里,很明显逃不了多远就会被火焰追上。如今我们身处平原,大火仍然保持着一段距离。平原很快就与沼泽地接壤,我们想起这片沼泽是从城市东边延伸而来。零星几处火苗烧着了森林附近的长草,但从没能蔓延开来。

离开森林边缘大约一里地之后我们停下来,涉过齐膝深的水塘,喝了几口水,然后洗了个脸。吉普的脸被浓烟和灰尘熏黑了,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臂上滴下的水已经变成黑色。当我走出水塘,踏进茂密的草丛里,发现小腿上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往上的皮肤都被烟灰熏得漆黑。虽然已离大火很远,空气中仍然充斥着烟味。我把之前跌倒时双手和膝盖的擦伤都冲洗干净,还取出一些一直留在伤口处的沙砾。然后,我从袋子里取出小刀,在麻袋上面割下两条布,在水里浸湿了,一条绑在我嘴巴和鼻子上,然后转身帮吉普也缠上。尽管他紧闭着嘴,我仍能分辨出,他还在微笑。

“你为啥这么神气?之前你可对放火这件事没这么热情。”我的说话声有些模糊不清,但透过湿布,呼吸容易了许多。

“没错,”他说着,扛起袋子,我们再次出发,沿着烟雾滚滚的森林边缘并行前进,“不过,能够做点什么,这种感觉真好。”

“过去几个月,我们过得可都不怎么样。”

“我知道,但以前不一样,我们不停逃亡,只想避开他们。然而这次,我们果断出手,狠狠反击了他们。”

我笑了。“刚才我试图说服你时,你可没如此果断。”

他也笑了。“那是在我成为坚定的破坏分子之前的事,你是知道的。”

我轻轻推了他一把,把他从草丛里推到浅水塘中。他在水中飞起一脚,把水花踢到我身上。在烟与火的背景下,我们两个小小的身影继续前行,在沼泽水塘中间寻觅道路的痕迹。

*

接连三天我们都能看到大火的景象,一开始是令人窒息的浓烟和空气中的红光,后来变成一道黑幕悬在地平线上,像黑夜的一角提前来临一般。到了第三晚,雨水从西方而至扫过天空,我醒来发现大火的所有痕迹都已消失不见,天际的黑幕已被雨水洗刷干净。

大火之后,我更强烈地感觉到自由岛的存在。我离它越来越近了。它就像我身体里的碎片,一点点浮到表面上来。然而,神甫的搜寻仍然在持续,这让我怀疑头顶的天空是她的侦探,我们躺下休息时,每只在我皮肤上爬过的昆虫都让我畏缩不已。

当我在黎明尖叫着醒来,吉普睡眼惺忪地问我:“这次是什么?”

“你说啥?”我坐起身来问道。

“这些天,你总是梦到自由岛,神甫或者大爆炸。但你今天大声尖叫了,我猜是后两者中的一个。”

“这次又是神甫。”我说道,“这些日子里,每次我梦见她,她的搜索都充满怒火,不断鞭打着夜空,如同我们在新霍巴特见到的鞭子一样。”

我凑到吉普身旁再次躺下,不由对身子下面硬铁丝般的沼泽地野草心生感激,它们蹭在背上又疼又痒,让我感到又从梦境回到现实的身体当中。

“我早就应该想到这次是她,”吉普说着,把我在做噩梦时踢飞的毯子扔回给我,“你在梦到她时,叫得最响。”

“不好意思,我知道那是有点吵人。”

我感觉到他在耸肩。“你的幻象已经让我们走出这么远了。偶尔古怪地大喊大叫一次,就像是这件事的副作用,我很乐意忍受。”蚊子在一片安静之中嗡嗡作响。“不过这看起来确实古怪,我知道神甫不好对付,但为什么关于她的幻象,会比大爆炸的幻象还让你害怕呢?很明显,世界末日要比她恐怖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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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很难解释,就算吉普也难以理解。大爆炸自有它的恐怖之处,它造成的破坏是毁灭性的,这无可辩驳。它波及整个世界,将之变成一片火海。神甫并没有大爆炸那么可怕,事实上,没有什么能与大爆炸的恐怖相提并论。然而,大爆炸造成的恐惧是无差别的,神甫的愤恨却是特定而私人的。她的意念筛选过每一寸土地,只为了寻找我。大爆炸本身并不怨恨,它只是单纯地毁灭,将恨意转化成火焰,其他所有的一切也都随之化成火海。但神甫的怨念则不同,它时刻脉动着,我常常能感受到它,比在囚室里时还要强烈。当时她对我的态度有些蔑视,偶尔会感到挫败。当我回击了她的思想审视,并且成功看到她脑海中布满线缆的密室时,她被激怒了,但那时的怒气也无法与此刻空气中充斥的怨恨相提并论。自从我逃离温德姆,这股怨念就持续不休,像沼泽中的蚊虫一样挥之不去。我认出这股怨气,就像一个老朋友,它和我曾在扎克身上见到的愤恨一模一样。

当天有六名骑兵从西方而来。在景色单调的沼泽地中,白马和穿红色束腰外衣的士兵从一里之外就极其引人注目。一看到他们,我们立刻趴到地上,用手肘和膝盖爬行到水塘边缘的芦苇地里寻求遮蔽。

“他们在那么远的地方,肯定看不到我们吧?”吉普问道。

“如果我们一动不动,而且运气够好的话。”我们伏在齐腰深的死水塘里,水面上漂浮着绿色的水草。

“我不知道你怎么样,”吉普说着望了一眼脏兮兮的水面,皱了皱鼻子,“但我现在可感觉不到什么好运气。”

骑兵们在沼泽地里走得很慢,因此大半个上午我们都困在那儿,一直看着六匹马渐渐远去,消失在地平线上。

“他们不是往这里来的。”吉普说道。这个结论一半是出自观察,另一半则是祈祷。

“他们一直向海边去了。”

但次日我们发现,这些士兵在途中停留过。我们经过一个定居地,在潮湿的山谷之中,几间棚屋彼此支撑,建在一个小树林旁边。我们离得远远的,在长芦苇的掩护下经过,但从那里仍能看到绞刑架。它看起来很新,因为木头是新砍的。它是定居地中唯一直立的东西,还没有因松软移位的土地而变形,其他老旧的建筑物都已经变得歪歪斜斜。绞架顶梁上烧刻着阿尔法标志,一条铁链垂在上面,下方悬挂着一个笼子,看起来就像滑稽的大号鸟笼。绞架上垂下几条死气沉沉的绳子,一具尸体挂在上面,落到笼木之中,看起来破败不堪。她只有一条腿,我们虽然隔得不近,仍能看到她后背的衬衫被鞭子抽得粉碎,上面满是血迹。一阵风吹过沼泽地,这个女人的尸体同笼子一起随风晃动,看起来就像是她正在用紧闭的双眼扫视天际一般。

当天接下来的时间我们走一段跑一段,但即使定居地早已在视线范围之外,我们也将沼泽抛在了身后,我觉得自己仍能听到铁链在风中摇摆的声音。

“我们晚上也得赶路了,”我说道,“而且在白天还要轮流放哨。”现在,驱使我奔向自由岛的原因不只是为了寻求那些问题的答案,而是活生生的恐惧。在这个烧焦的世界上,我们没有其他安全的容身之处。新霍巴特不是,这片被遗弃的沼泽也不是。

“如果到了岛上,你觉得我们会发现什么?如果不是我们希望的抵抗运动怎么办?”

“我不知道岛上的人究竟是战士还是隐士,或者处于两者之间。但它是欧米茄人独有的地盘,在阿尔法的控制之外。这已足够对议会造成威胁了。你也看到了,在新霍巴特人们眼睁睁看着集市上的鞭打,没有人敢说一句话。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服从阿尔法的统治,历来如此。这也是自由岛让议会恐惧的原因,人们可以有不同的选择,这个念头让他们不寒而栗。”

“如果议会这么长时间都没能找到它,你凭什么确信我们能找到呢?”

我一耸肩。“同样的感觉,让我找到了温德姆山下的洞穴和隧道。”

他仔细看着我。“我想,对我来说这就足够好了。”

“可别这么确定,”我说道,“我可能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但怎么到达那里是另一个问题。如果遇到风暴,我觉得我们机会渺茫。它离大陆很远,天气对我来说也难以预测。而且,我还从没坐过船。”

他叹了口气。“那我们只能寄望于,我在被扔进水缸之前,是一个绝佳的水手了。”以前他这么说时,我能从中听到笑声,但这次笑意完全消失了。我想它被留在了沼泽地里,正在绞刑架上随风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