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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吉星与煞星 · 3

[英]查尔斯·狄更斯2019年03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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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别的客人——他们都使我觉得,好像为了应时对景,跟酒一样,用冰冰过。但是有一个客人,还没进来,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我听见仆人禀报他的名字是特莱得先生!我一听这个名字,我脑子里就想到撒伦学舍,这个人可能就是托米——老画骷髅那个学童吧?

我以异常感到兴趣的心情寻觅特莱得先生。只见他是一个稳重、沉静的青年,有些缩手缩脚的样子,长了一头令人发笑的头发,两只眼睛睁得未免有些太大了。他一进来就一下钻到一个旮旯那儿去了,因此我很费了点事才认出他来。后来到底我仔细看了他一下,我发现,要不是我的眼花了,错认了人,那他就一点不错是那个老倒霉的老同学托米。

我来到洼特布鲁先生面前,对他说,我相信我在那儿有幸碰到我一个老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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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个的!”洼特布鲁先生吃了一惊,说。“你这样年轻,能和亨利·斯派克先生同过学吗?”

“哦,我说的不是他!”我回答他说。“我说的是叫作特莱得的那位先生。”

“哦!对!对!那倒对!”我的主人说,同时兴趣减少了许多。“那倒可能。”

“如果他真是我说的那位先生,”我一面斜着眼往他那儿瞧,一面说,“那是在叫作撒伦学舍的学校里我们同过学,他是一个再好也没有的人啦。”

“哦,不错,特莱得这个人不错,”我的主人说,同时带着勉强将就的神气点了点脑袋。“特莱得这个人很不错。”

“今天可真得算是很少见的巧劲儿,”我说。

“一点不错,”我的主人说,“特莱得会到这儿来,真得算是巧劲儿,因为特莱得就是那天早晨才应邀而来的,原先要请的是亨利·斯派克太太的一个兄弟,因为他有点不舒服,不能来,席上缺了一位客人,才把特莱得邀来补这个空位子的。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是位极有风度的绅士,考坡菲先生。”

我嘟囔了一句,表示同意,这一声同意,含有很大的感情,因为我们要想一想,我对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完全什么都不知道啊。我问洼特布鲁先生,特莱得做的是什么事由儿。

“特莱得,”洼特布鲁先生回答我说,“是一个青年,正学法律,准备当律师。不错。他这个人很好——除了自己,没有别人跟他作对头的。”

“他自己跟自己做对头〔10〕?”我听到这话,很觉惆怅,问道。

〔10〕 自己跟自己做对头:“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敌人或对头”,源于古希腊及古罗马,后于英语中变为成语。

“啊,”洼特布鲁先生把嘴唇一抽缩,以一种心舒神畅、境遇顺利的态度玩弄着表链子,说,“我觉得,他这个人,就是那种自碍前途的人。不错,我得说,他永远也不会一年挣到五百镑;不过这是举例而言。特莱得是我一个同行的介绍给我的。哦,不错,不错。他小小有点才分,像作案情摘要,或者把案子用文字明白表达那一类的工作。我在一年的时间里,倒能给特莱得揽些活儿;这些活儿对他说来——就算不少了。哦,不错,不错。”

洼特布鲁先生,每过一会儿,就把这两个极普通的字样“不错”说一遍,每说一遍,他那股特别悠然自得、心舒神畅的劲儿,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他说这两个字,了不起地富于表情。这两个字完全表达了,一个人下生的时候,不但嘴里含着银匙〔11〕,而且随身带来云梯,一生之中,一磴一磴地一直往上攀,现在正攀到堡垒的尽顶上,以睿智明哲、冷落平静的眼光和提拔后进、屈尊就教的态度,看着站在壕沟里的那些人。

〔11〕 下生嘴里含银匙:英语成语,等于说,生而富贵。

我脑子里正琢磨这种情况,管家说,酒宴齐备。洼特布鲁先生挽着哈姆雷特的姑姑下楼进了餐厅。爱格妮,本来我自己很想陪着的,却分派给了一个满脸老带傻笑、两腿软不丢当的家伙〔12〕。乌利亚、特莱得,还有我自己,都是客人中的后生之辈,就自己不管怎么,能怎么对付,就怎么对付着下了楼。我没能陪爱格妮,并没使我烦恼到我应该烦恼的地步,因为这样一来,我就有机会在楼梯上和特莱得叙旧。特莱得跟我极其热诚地打招呼,乌利亚就那样现鼻子现眼地歪扭身子,表示自快和自卑,我恨不得从楼梯上把他摔到楼下才好。

〔12〕 英美习惯,正式社交宴会,男女客人,特别重要客人,须搭配成对,从客厅进餐厅时,由男主人陪最尊贵的女宾首先进餐厅入席,就末席,由女主人陪最尊贵的男宾最后入席,就首席,其他女宾,亦须由男宾陪着,以尊卑依次随男主人入席。所请之人缺一席,须临时补上。

特莱得和我并没坐在一块儿,我们两个都让他们发落到两个离得极远的桌子角儿上,他坐在一位女士满身大红天鹅绒的刺目红光之下,我就坐在哈姆雷特的姑姑那片阴郁沉闷之中。坐席的时间特别长,席上谈的净是关于天潢贵胄、高门巨阀的话——还有血统。洼特布鲁太太不止一次对我们说,如果说她有什么嗜好,那就是血统。

我的脑子里曾不止一次想到,我们要是并没那样讲风雅、慕华贵,那我们这个宴会一定会进行得较好一些。因为我们讲风雅、慕华贵,太过火了,所以我们的眼界就成了坐井观天了。席上有一对夫妻,叫格勒皮治先生和格勒皮治太太,他们和英伦银行〔13〕的法律事务有点间接又间接的联系(这至少格勒皮治先生自己是这样说的)。于是又是银行,又是财政部,我们这些人,可就跟宫门抄〔14〕一样,完全身在局外了。使事态有所补救的是:哈姆雷特的姑姑有一种世代家传的毛病,喜欢独白〔15〕,不管什么题目,只要有人一提个头儿,她就自言自语,加枝添叶,老没个完。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们谈的题目并不很多。但是既然他们不论说什么,说来说去,终究要归到血统上,那她对这个题目作起抽象思考来,真是海阔天空,也跟她那位令侄一样。

〔13〕 英伦银行:名为私办,而实为官方机关,专管英国国家财务银钱。

〔14〕 宫门抄:一种通报,宫廷所发,内载宫廷里接见、宴会、舞会等社交活动。与会的人当然限于贵人巨头,为数极少,拿到这种东西的人,当然也为数极少。

〔15〕 《哈姆雷特》里独白有五处之多,其中以第2幕第1场琢磨自杀一段独白最为有名。

我们这一桌客人,很可以说都是嗜杀成性的巨怪欧格尔〔16〕,因为我们的谈话,呈现了那样一片血淋淋的光景。

〔16〕 始见于法国拜娄的童话集(1697)。

“我承认我和洼特布鲁太太是一样的看法,”洼特布鲁先生说,同时把酒杯举到眼前,“别的事物都恰如其分、无一不佳,但是我所要的可就是血统。”

“哦!”哈姆雷特的姑姑说,“没有任何事物,能比血统再令人感到快意的了。在这类事物里,笼统地说来,没有任何别的东西,能成为一个人至高无上的理想之美的了。有些心地卑鄙的人(这种人并不多,我很高兴地相信,但是还是有),他们更喜欢做的,是我说的崇拜偶像——绝对是偶像!——他们崇拜知识,崇拜事业,等等。但是这类东西都是不能捉摸得到的。血统则不然。我们在一个鼻子上看到血统,我们就知道那是血统。我们在一个下巴上遇到血统,我们就说,你们来瞧!那儿就是血统!那是实实在在、毫不含糊的现象,我们可以把它指出来。它是决不容人生疑的。”

那位满脸老带傻笑、两腿软不丢当的家伙,陪伴爱格妮下楼的,把这个问题说得更加斩钉截铁,我认为。

“哦,你们知道,这可是定不可移的,”那位绅士说,同时往桌面上带着呆傻的笑样子看了一转,“咱们不能不讲血统,你们知道。你们知道,咱们一定要讲血统。有些年轻人,你们知道,也许有的有点配不上他们的身份地位,比方说,在教育一方面,再不就在行为一方面,也许有点干得不大对劲儿,你们知道;因此把他们自己,有的时候带累着别人,都弄得歪了泥了,再不糟了糕了,反正那一类事吧——但是,这可是定不可移的,他们可有血统,这可是叫人想起来,打心眼儿里都喜欢的!论起我自己来,不论多会儿,我情愿叫一个有血统的一拳打趴下,也不愿意叫一个没有血统的双手拉起来!”

这番思想感情,把关于血统的整个问题,都具体而微、一股脑儿简括地表明,使人人大为快意,使这位绅士成为众目所视、众手所指的大人物,一直到女客退席的时候。那时以后,我跟着注意到,格勒皮治先生和亨利·斯派克先生以前本来一直就不爱答理人,现在更结成防御联盟,以我们为共同敌人,向我们布下防线,二人隔着桌子,交换了一番对话,把我们打得片甲不存,全军覆没。

“那份四千五百镑借券〔17〕的初步磋商,并没像原先预料的那样顺利进展,斯派克,”格勒皮治先生说。

〔17〕 格勒皮治他们故意把话说得很神秘,今试作解释如下:这儿的借券,是按习惯,一种以不动产为抵押,到期由本人或其继承人归还的契约。毕伯爵要以不动产为抵押,借四千五百镑,但此不动产既有继承人,借券须经继承人签字同意。此处之继承人不愿此不动产现有人借钱,他自己也要钱,故有“拿钱来,否则不让渡”之语,下一个继承人也拒绝副签。因此事即不成。英国有爵位之本人及其家属,称谓较复杂,称勋爵某某,应为公、侯、伯爵之长子,此处称恩爵爷或勋爵,则前之C.及D.应为Count或Countess及Duke之子,故知C.及D.均为爵位之简称。

“你说的是阿公爵的借券吗?”斯派克先生说。

“毕伯爵的借券!”格勒皮治先生说。

斯派克先生把眉毛一扬,露出非常关切的模样来。

“这个借券,提到某爵爷跟前——我不必提名道姓,”格勒皮治先生说到这儿,打住了话头——

“我明白,”斯派克先生说,“恩爵爷跟前。”

格勒皮治先生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提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的答复是,‘拿钱来,否则不让渡。’”

“哎呀,我的天!”斯派克先生喊着说。

“拿钱来,否则不让渡,”格勒皮治先生斩钉截铁地重说了一遍。“承还继承人——你明白我说的是谁吧?”

“凯,”斯派克先生脸色阴沉地说。

“——凯于是断然决然拒绝副签。他们为这件事特意跑到纽玛奇特〔18〕去找他,但是他当头一棒,来了个拒不签字。”

〔18〕 纽玛奇特镇,在伦敦北稍偏东55英里。镇外纽玛奇特荒原各部,为赛马之所。每年举行赛马会8次。英国赛马盛行,赛马期间,举国若狂,观者空巷,且为赌博之机,以马票定赢输。此处是凯某在纽玛奇特参加赛马赌博。

斯派克先生的关切到了极点,听了这话竟呆若木鸡。

“因此这件事到目前为止,就这样成了僵局了,”格勒皮治先生说,同时把身子向后往椅子一靠。“要是我不好把事体一股脑儿都说清楚了,我们的朋友洼特布鲁一定会原谅我的,因为这件事体关系到各方面,太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