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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地换人易 · 3

[英]查尔斯·狄更斯2019年03月1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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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爱弥丽说。“我要是有做阔太太那一天,那我就一定非送他这些东西不可:一件带钻石纽子的天蓝色褂子,一条南京布裤子,一件红天鹅绒背心,一顶卷边三角帽子〔26〕,一个金壳大怀表,一支银杆烟袋,还外带着一箱子钱。”

〔26〕 18世纪末、19世纪初,三角帽是普通人戴的,但19世纪初期以后,三角帽专为海陆军军人所戴。

我说,我认为坡勾提先生对于这些贵重东西,毫无疑问受之无愧。但是,我现在应该承认,我当时却觉得,他这位感恩报德的小外甥女儿,如果真给了他这套衣帽,那他穿戴起来,是否得劲儿,却叫人难以想象。我对于叫他戴卷边三角帽子的办法,特别怀疑:不过这只是我心里的感想,我并没说出来。

小爱弥丽数这几件东西的时候,站住了脚,抬起头来,往天上看,好像这些东西是光辉的幻景一样。她说完了,我们又往前走去,捡蛤蛎壳和石头子儿。

“你想当一个阔太太吗?”我说。

爱弥丽看着我,一面笑,一面点头,意思是说“想”。

“我很想当阔太太。那样,我们就都成了体面人了:我自己,我舅舅,汉,还有格米治太太。那样,要是闹起天气来,我们就可以不用担心了。我的意思是说,不用替我们自己家里的人担心。替那些可怜的打鱼的人,还是一点儿不错,要担心的;要是他们有了灾难,我们就给他们钱,帮他们。”

她这种说法,在我当时的心目中,是一幅很令人满意的图景,因此也就不是不可能的图景。我把我想到这种图景而感到快乐的话告诉了小爱弥丽,小爱弥丽一听,得到鼓励,就羞涩地说:

“你这阵儿听我这一说,是不是也怕起海来了哪?”

当时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叫我害怕的。但是如果有浪卷来,即使不是很大的浪,那我相信,我想到她那几个亲人都淹死了那种可怕的情况,我也非回头撒腿就跑不可。话虽如此,我当时却回答她说,“还是不怕。”同时又添了一句,说,“你虽然嘴里说你怕,其实你好像并不怕。”因为我们那时候正溜达到一条旧栈桥或者木头埂道上面,而她呢,老紧靠着栈桥的边儿走,我真怕她掉到水里。

“我怕的不是这个,”小爱弥丽说。“只是夜里刮风的时候,我老醒,醒来就想到但舅舅和汉,就不免要打哆嗦,还老觉得,真听见了他们大声喊救命。就是因为那样,我才想做阔太太。不过这个我可不怕。不信你瞧!”

在我们站的那块地方上,有一块大木头,样子巴巴裂裂的,高高地伸在深水上面,四面一点遮拦都没有。爱弥丽刚说完了“不信你瞧”这句话,就从我的身旁飕地一下顺着那块大木头跑去了。当时的情况,在我的脑子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我要是个画家的话,那我敢说,我现在能在这儿把那天的光景一点不差地画下来,画爱弥丽如何脸上带着一种使我永远不忘的神气,眼睛往海上老远老远的地方瞧着,身子往前跳去,好像命都不要了的样子(当时我觉得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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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弥丽轻盈而勇敢的小小形体,飘飘洒洒地转过来,又平平安安地回到我的身旁了。我也跟着就对我刚才感到的恐惧和发出来的喊声,不觉笑起来。反正我喊是没有用处的,因为附近一带,一个人影都没有。但是从那一次以后,我在我的壮年时期,有过不止一次,有过许多次,曾经想到:那女孩子那天一时莽撞的行动中,她那样狂野的远望神气中,是否也和一切未经人知的可能事物一样,可能有一种吸引她的力量,慈悲地把她引到危险里去呢?可能有一种诱惑她的力量,为她死去的父亲所允许,引她到他那儿去,使她那天有机会结束自己的生命呢?从那一次以后,我曾有过一个时期,老纳闷儿琢磨:如果她的将来,能显示给我,让我一眼看到,而且能让我那样一个孩子完全了解,而她的性命,只要我一伸手就可以救得,那我是不是应该伸手去救她呢?从那一次以后,我有过一个时期——我不说这个时期很长,不过的确有过这样一个时期——我自己问自己:那天早晨,小爱弥丽当着我的面儿,遭了灭顶之祸,是不是更好呢?而我的回答是:不错,是更好。

我这个话也许说得过早了。我这个话也许还不到应该说的时候。不过既然说了,就让它留着吧。

我们溜达到很远的地方,把我们认为稀罕的东西都捡起来,装了满满的好几口袋儿。把几个搁了浅的星鱼小心在意放回水里——我即便这会儿,对于这种东西,还是不了解,所以不敢说,我们这样帮助它们,它们还是感激我们,还是讨厌我们——跟着又往坡勾提先生的家走去。我们走到盛虾那个棚子的时候,在背风那一面儿站住了,天真烂漫地互相对亲了一下,跟着,我们就心情愉快、身体健壮、脸上红扑扑地走进屋里去吃早饭。

“跟一对小绣眼鸟儿一样,”坡勾提先生说。坡勾提先生虽然说的是我们当地的土话,我却明白,那句话就是画眉的意思,我听了那句话,认为是夸我。

我当然爱上了小爱弥丽。我现在敢说,我当时对那个小女孩的爱,比起长大成人的时候最深的爱(尽管那也是高尚的、纯洁的),一样地真诚,一样地温柔,但是却更纯洁,更无所为而为。我敢说,我的理想,虚构了一种情况,笼罩在那个两眼碧波欲流的小妞妞身上,使她变得空灵剔透,使她变成了一个天使。如果在一个太阳辉煌的上午,她在我面前展开两个小翅膀飞起来,那我想,我还是会认为那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们老是相亲相爱地在亚摩斯那片凄迷苍老的荒滩上,一点钟一点钟地游荡。“日”和“夜”,老在我们身旁游戏,好像时光自己还没老,还是个小孩,并且老玩个不歇。我对爱弥丽说,她就是我的命根子。要是她不亲口承认,说我也是她的命根子,那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找刀去,不活着啦。她说,我也是她的命根子,我也认为,一点儿不错,我是她的命根子。

至于说,我们的身份门第不相配,我们两个都太年轻,我们还有别的困难阻碍我们,这些问题,我和爱弥丽全都没考虑过,因为我们根本就不曾想到将来。我们不作越长越大的打算,也就和我们不作越长越小的打算一样。我们是格米治太太和坡勾提夸赞的对象。晚上我们两个亲热地并排坐在小矮柜上的时候,她们老嘁嘁喳喳地说,“哟!多美呀!”坡勾提先生就一面抽着烟,一面瞧着我们笑;汉就整晚上,除了把个嘴咧着,什么也不做。他们在我们身上所感到的快乐,我想,就好像在一件好玩儿的玩具或者两个袖珍考利西厄姆〔27〕模型上所感到的一样。

〔27〕 这儿的考利西厄姆(Coliseum),应非古罗马最大、最著名的圆竞技场(该场更通行的叫法是Colosseum),而为伦敦的娱乐场,在伦敦摄政公园(Regent Park)东南角,始建于1824年,1855年停办,1875年拆除。内部画有“伦敦全景图”,1844年并有轱辘鞋旱地滑行之戏(roller skating)。亦见本书第22章。

我不久就看了出来,格米治太太既然住在坡勾提先生家里,那就是寄人篱下了,以这种情况而论,她应该更叫人愉快一些才是,而实际却不是那样。格米治太太这个人的脾气,未免爱烦躁,她有的时候,老哭丧着脸嘟嘟囔囔的,在那样一个地方很小的家庭里,叫别的人觉得很不舒服。我很替她难过;不过,有的时候,我只觉得,如果格米治太太自己能有一个方便的小屋子,一犯起脾气来,可以一个人躲到那儿,待到心情好起来的时候,那于别人也许会好一些。

坡勾提先生有的时候往一个叫作悦来居的酒店里去;我看出这一点来,是我们到这儿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的晚上。那时候,他不在家;格米治太太就在八九点钟的时候,看了看那个荷兰钟,跟着说,他一定是往悦来居去了,她还说,早晨她就知道他要上那儿去的。

格米治太太本来就不高兴了一整天,上午炉火冒烟的时候,还一下哭了起来。“我是一个孤孤单单的苦命人,”一遇到有不遂心的事,她就这样说,“不论什么事儿,都没有不跟我别扭的。”

“哦,这不要紧,过一会儿就好了,”坡勾提说——我这儿指的还是我那个坡勾提——“再说,又并非你一个人觉得别扭,我们大家也一样地觉得别扭哇,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我可觉得更别扭,”格米治太太说。

那一天很冷,刮着刺骨的寒风。据我看来,格米治太太在炉旁占的那个特别给她留出来的地方,是最暖和、最严实的,她坐的那把椅子,也毫无疑问,是最舒服的;但是那一天,她却什么都看着不顺眼。她老抱怨“冷啊,冷啊”,老说,冷风吹到她背上,把她叫作是“哆嗦病”的毛病又勾起来了。到后来,她竟因为冷,淌起眼泪来,又说,她“是一个孤孤单单的苦命人,不论什么事儿,都没有不跟她别扭的”。

“一点儿不错,很冷,”坡勾提说。“没有人说不冷的。”

“可是我比别人觉得更冷,”格米治太太说。

在吃正餐的时候,格米治太太也是一个劲儿地不高兴。他们因为我是贵客,总是先给我“布菜”,给我“布”了以后,跟着就给格米治太太“布”。那天的鱼,个儿又小,刺又多,土豆也有点儿糊了。我们大家都承认,说我们也觉得有些扫兴。但是格米治太太却说,她比我们觉得更扫兴。跟着又淌起眼泪来,含着一肚子苦水的样子把前面那句话又说了一遍。

这样一来,九点钟左右,坡勾提先生从外面回来了的时候,这位苦命的格米治太太正非常苦恼、非常沮丧地坐在她自己独占的那个旮旯那儿打毛活。坡勾提一直都很高兴地在那儿做针线活儿。汉就老在那儿补一双下水穿的大靴子。我呢,就念书给他们听,旁边坐着爱弥丽。格米治太太除了发出一声凄楚的叹息而外,再就没吱一声儿,从吃了茶点以后也没再抬头。

“喂,伙计们,”坡勾提先生说,一面落座,“你们都好哇?”

我们大家,有的用语言,有的用表情,对他欢迎。只有格米治太太,也没说什么话,也没作什么表示,只一面打着毛活,一面直摇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