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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炼狱 · 4

沧月2018年07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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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她轻轻吐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微笑,“是呢,我都忘记了规矩——没得到许可,鲛人怎么能够随意触碰巫即一族的小姐呢?”

巫即? 听得这个称呼,飞廉的神色也变了一下,视线落处,却看到了碧手指间的那个金色纹章——那一片被掩起的衣襟上,清楚地绣着一枚金色双菱形的符号。

那是十巫中巫即一族的家徽。

双菱形的旁边绣着两两成对的金星,分明表示了眼前这个女子的出身:巫即家族二房的第二个女儿。飞廉忽然说不出话来了——这,不就是前几日巫朗大人给自己看的庚帖上写着的那个女子么?

巫即家族二房三夫人的第二个女儿:明茉小姐。

他的家族给他挑选的妻子。

“这门婚事,是你翻身的最好机会。”那一日,身为国务大臣的叔祖把大红烫金的帖子放到自己面前,语重心长地开口:“现在巫即家族里长房无后,正是二房掌权的时候,娶了绝对没错——别小看人家是庶出,可明茉的母亲是一族里的长房么女,也是最得当今巫姑大人欢心的一个……巫姑一族一向由女子继承,她母亲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巫姑!”

巫姑家族的女子……他想起了那个鸡皮鹤发的老婆子,不由微微打了个寒战。

是不是她的后人,也是这般模样呢?

“当年我就想把明茉娶进门,可惜被巫彭那个家伙抢先定给了云焕。”说起这件事,巫朗犹自恨恨——军政两位大臣百年来钩心斗角,即便是在子孙辈的婚姻上也是处处作对你争我夺,“多亏这次把云焕给连根拔除了,你照旧可以……”

“有劳叔祖为我费心了,”他突兀地开口,对长辈行礼,“只是,我并不打算要靠一门婚事来翻身啊。”

巫朗的脸刹那间就沉了下去,露出几乎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意,举起了手里的玉尺:“你说什么?”

旁边晶晶正好捧着一把各色的糖块跑进来找飞廉,一看到巫朗在,吓得半句话也不敢说,直接躲到了他身后。飞廉叹了口气,放下正在看的《游仙录》,伸出手摸了摸青族女孩柔软的头发,微笑起来:“叔祖,我刚刚过上想要的生活,真恨不得永远都这样下去——这样已经很好了,还翻什么身呢。”

“烂泥扶不上墙!”国务大臣看着这个自己自小溺爱的孩子,狠狠将玉尺打到了案上,吓得晶晶猛地缩回了飞廉身后——只知道和鲛人、贱民混在一起,白白辜负了他的期望和天生的好身手!

然而飞廉还是露出一副洗耳恭听但并不介意的神色,从苍梧之渊孤身回来后,不知是受到的打击太大,还是真的身体一直未恢复,这个和云焕齐名的军团双璧一直过着革职后的闲散生活,赏花养鱼,听碧唱唱歌,教晶晶学学字,日子就这样悠然的过去。

巫朗简直对这个侄孙无可奈何。分明是一族里最优秀的年轻人,分明具有那样高的天赋,受过那样纯正严格的教导,有着帝国最高贵的血统——可为什么这个孩子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辜负自己的期望?反而被那个原本什么都没有的云焕,这样一步步的抢到了前头去!

巫朗终于缓缓放下了手,颓然推开了门。

“飞廉,你逃不掉的。”背对着他,国务大臣却忽然喃喃说出了一句话,“同样是失利贻误军机,云焕如今已在辛锥手里,而你却还能躺在这里看书——你应该知道是因为什么。”

飞廉悚然一惊,收敛了脸上一直悠闲的神色。

是的……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脚下的位置。如果不是有着根深蒂固的门阀背景,有着掌握帝国大权的叔祖照应,就凭他犯下的任何一个小错误、他早已该和云焕那样被放弃、被送入那个酷吏的手里了。

“如今局势越来越复杂,内忧外患,虎视眈眈。”巫朗望着城市中心那一座巨大的白塔,喃喃,“叔祖已经老了……这棵大树,也不知能罩得这个家族到几时。”

飞廉不再微笑,静静站起了身,凝视着那个扶门而立的背影,忽然发现这个叱咤天下的族长骤然已经是如此的衰老——毕竟,也已经一百多年的明争暗斗过去了啊……为了让家族屹立不倒,巫朗大人又耗费了多少心力?

他忽然觉得有些歉疚,望着那个背影:“叔祖……”

“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思,”巫朗摇着头,苦笑起来,“豪门逆子啊……你的心,怎么就不向着自己的家和族呢?你喜欢那个鲛人女子是么?你同情那些贱民是么?你是恨不得把这帝都里的三道城墙全部推翻吧?……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呢?”

飞廉怔住,张开了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原来,这个平日不大和小辈说话的族长,竟然有着看透人心的能力。

“别做梦了……孩子,你逃不掉的。”巫朗低低笑了起来,轻蔑而讥诮,“只要你活在这个云荒上,你永远不可能娶一个鲛人,也永远不可能和那些贱民称兄道弟——这并不是你拒绝一次婚约就可以解决,你活在这个云荒,你逃不掉的。”

飞廉沉默下去,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听到族中至高无上的长者这般说话,感觉心里有一种震动正在渐渐扩散开来——

是的,他一生下来过的就是锦衣玉食的生活,门第高贵、万人景仰,拥有健康、财富、智慧和技艺,几乎获得了整个云荒上所有人都憧憬的一切。他一直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却从未想过究竟是什么带来了这一切、又是什么保证着这一切。

就算他一直试图挣脱,试图抗拒——却不知自己正是在这样的束缚里才安全优越地成长起来的。

“有时候,我真希望云焕是我的孩子。”巫朗喃喃,仰望着白塔叹息了一声。

飞廉一震,某种刺痛针一样地扎到了心里。他看着族长,发现他握在门框上的手在微微发抖。晶晶从身后扯住了他的衣服,发出颤颤的咿哦声,这个青族的孩子虽然听不懂他们冰族的语言,却也知道此刻气氛的凝重。

他也叹息了一声,带着歉疚:“只可惜,我不是云焕。”

一老一少两个人在刹那都陷入了沉默,只有帝都的风在舞动,隐隐带来硝烟的气息。 过了片刻,巫朗忽然苦笑起来了:“我的孩子们啊……如果我倒下了,谁来继续给予你们华服美食、高官厚禄?谁能保证我的孩子们不被巫彭送入大牢、交给辛锥?谁能保证巫朗一族,不至于像前代巫真那样被覆灭?”

老人背对着房间,低声:“飞廉,你能么?你能在顾着你的鲛人女奴和异族养女之余,为族人想一想么?”

他被那一连串的问句击中,怔怔站在原地,手里那一卷《游仙录》无声滑落在地。

“叔祖……”他涩声开口了,身后的晶晶扯了扯他的衣襟,露出惊慌的表情,仿佛知道即将说出口的是一句不祥的话——

但他还是说出来了:“容我再想想吧。”

然而,还来不及想,在帝都的清晨,他就这样猝及不妨的遇到了家族为他定下的未婚妻——那个出身高贵的女子在霞光中飞奔而来,衣衫不整的撞入了他怀里,惊慌失措。

那样尴尬的开端。

他侧过头,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明茉小姐?”

“飞廉公子。”明茉镇定了一下,拉拢了衣襟回礼——显然也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她瞬间回过了神,显露出门阀贵族女子惯有的矜持和冷淡。

“幸会了。”飞廉继续客套了一句,然后就发现再无什么可说——那样尴尬的局面,聪明人都知道此刻对方一定想着及早脱身回去,而不是在大街上这样客套来去的端着架子说话。

“告辞了。”还是明茉率先说出了这句话,回过头去。

——这般的样子,却恰恰被对方看见了,不知道会引起怎样的猜测。传出去的话,说不定,这门婚事也就此黄了吧?

她却微微苦笑了一下:定了两次婚约,却都无疾而终,从此后她在十大门阀里的声誉算是完了,可能永远都不再会有人上门提亲了。不过,这样……倒也是不错呢。

在十大门阀之中,在数以百计的贵族之中,她想嫁的、却只是那一个。

——那一个于今再也没有可能见到的人。

她拉着衣襟,失落地往回走着。背后的两人也已然结伴离去,隐约有低语传来:“这些药,巫真大人那里不知有没有……生肌续骨的……云焕刚放出来,不知道伤到什么程度……”

她骤然站住。什么?他们说什么?云焕……云焕刚放出来?!

“等一等!”她骤然回身,追了上去,“等等,我跟你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