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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重逢 · 2

沧月2018年07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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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后重逢时,狂喜地,他探出窗外用力拥抱她。

然而,刹那间他的怀抱是空的——他的手穿过了她透明的身体,毫无阻碍。他震惊地看着自己空空的两手,然后抬头看着小师妹,说不出话来。

“是啊,我已经死了,大师兄……”白璎看着西京,微微苦笑起来,“九十年前,为了打开无色城,六王已经一齐陨落在九嶷山了——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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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了。”有些尴尬地,他看着面前的幻影,苦笑道,“阿璎,师兄对不起你——当年师父托我照顾你,我却根本没有尽到责任。”

“哪里的话,都是命中注定……”白璎看着满面风霜的西京,眼里也有苦涩的笑,“当年叶城陷落时,你和你家人的事,我也略听说一二——百年来,师兄也很辛苦吧?以前你是滴酒不沾的,如今变成这样……”

“别说我了,我不值一提。”显然不愿多说下去,西京改了话题,“无色城里大家都好吧?”

“不见天日,都是十万活死人而已。”白璎淡淡回答,低下头去。

“皇太子殿下如何?”西京叹息,问道,“你们现在在一起?还好吗?”

“挺好的。”说起真岚,白璎倒是微笑起来了,“就是他嘴很坏,我斗不过他。他经常说如果师兄在就好了,无论斗嘴还是打架,都正好是对手。”

“呵……你们相处得很好?”西京有些意外,看着她,打量道,“我还以为你们一辈子都处不到一块儿去呢,没想到还真成恩爱夫妻了?”

“什么夫妻?有看过我们这样的夫妻吗?”白璎微笑,笑容里却是一言难尽,“不过说恩爱……那倒是有的,恩大于爱而已——没有真岚,这百年来我可真不知道怎样过下来。”

顿了顿,白璎微笑起来,看着师兄:“师兄百年来也不是一个人过的吧?刚才师兄脱口喊的那位叫‘汀’的姑娘,看来是师兄的妻子吗?”

西京愣了一下,尴尬地苦笑:“不是……她是个鲛人,被我路过救了出来,就赖着不肯走了。”

“鲛人?”白璎微微一震,喃喃道,“你莫非介意她是鲛人吗?”

“不是。”西京回答了一句,又不说话了,许久才慢慢道,“你也知道……你嫂子死得早。有些事情,不是时间长了,就能忘记的。”

——仿佛触动了什么敏感的话题,两人忽然都是沉默。

风好像越来越大,有欲雨的气息,微凉地拂动在两人之间。

“喂喂,你们两个累不累啊?光站着说话,也不进去坐?”沉默中,忽然有个声音终于忍不住开口抱怨了,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西京一怔,才从重逢的惊喜中回过神来,看见了片刻前被赶出去的少女站在白璎身后,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两个滔滔不绝叙旧的人。

“嘿嘿,本姑娘我又回来了!”那笙迎着他的目光,得意洋洋——看两个人方才的情形,听得那番对话,她也隐约猜到了西京和太子妃交情匪浅,不由嘿嘿笑着看着西京,心想这回看你还能再赶本姑娘出去。

白璎拉过了那笙:“师兄,是我把那笙姑娘带回来的。”

“哦?”西京的眼神慢慢凝聚起来,看到了两位女子相握手上,那一对银色的蓝宝石戒指相互辉映。他缓缓抬头,看着师妹,“这么多年没见,你是为了她来找我的?”

“嗯。”白璎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还是觍颜请求,“这位那笙姑娘是皇天选中的人——她已经破开了真岚身上的第一个封印,我想拜托师兄照顾她,直到她打开下一个封印为止。”

“什么,东方的慕士塔格封印已经破了?”西京不自禁地脱口惊呼,随即点头,“难怪……难怪皇天会到了她手上——真岚的右手能动了?恭喜了,那小子身首分离也够久了,苦头吃得不少。”

“沧流帝国在派人追杀那笙姑娘,所以我想拜托师兄照顾她,让她能去解开剩下的四个封印。”白璎看着西京,恳切地拜托,“你也知道,我们冥灵无法白日里行走在云荒。”

“四个封印?”西京顿了一下,回想,“东方‘王的右手’已经回归无色城,加上被你夺回的真岚的头颅——那么剩下的四个,分别在北方的九嶷空桑王陵、西方的空寂之山、南方镜湖入海口海底……最后躯体部分还在伽蓝帝都白塔底下!啧啧,全部破开‘六合封印’,可不是一般的奔波折腾啊!”

“所以才专程来拜托师兄,”显然也知道事情的艰难,白璎微笑,“空桑人亡国灭种,能行走于云荒,又有这个能力的,也只有西京师兄你了。”

西京沉吟,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只是拿起桌上的空酒壶一个个晃荡,终于找到了一个还发出声音的,抓起,眼睛却是看着外面夜空高耸入云的白塔,慢慢问:“阿璎,现在,你是以师妹的身份拜托我,还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师兄?”显然没有料到西京忽然问出这个问题,白璎愣了一下。

“老实说,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小姑娘起,就料到她和空桑有关——但是我依然赶走了她。”西京一仰头,喝下酒去,眼神散淡,“阿璎,和你直说吧,我真的不想掺和到什么战争啊复国啊里头去了……一百年来,我早看淡了。”

白璎看着胡子拉碴的男子,眼里神色剧烈变幻着,咬紧嘴唇:“师兄,你难道忘了你也是个空桑人吗?你、你忘了当年你是怎样死守叶城抗击冰夷的吗?”

“忘是忘不了的……那么多人的血洒在面前,一闭眼就能看见啊。”西京喝着酒,脸上忽然有某种痛苦的神色,“多少人死了?那一场“裂镜”之战里?血流得镜湖都红了啊……阿璎,你没看过,所以你才不怕——不要再打仗了,真的,我再也不要打仗了。”

白璎凝视着面前的骁骑将军,眼神慢慢冷下去:“所以你只会喝酒了?”

“喝酒好啊。”西京忽然笑起来了,拿起酒壶,看着天尽头的白塔,“阿璎,你知道吗?我最初也曾和你一样心心念念要复国报仇,但是一百年来,看到沧流帝国的统治越来越稳固,四方越来越安定,我就……”

他摇了摇头,苦笑道:“那一年,冰夷举行开国五十年大庆,所有镇野军团、征天军团的战士都出动了——铁甲覆盖了地面,风隼的双翼遮蔽了天空,夜晚伽蓝城里的火把绕着白塔层层上去,就像龙神升空一样!多么壮观……我知道他们是在对四方展示帝国的力量,让人们知道新的秩序如铁般坚固——但是那瞬间,我还是被震住了!

“比起空桑糜烂不堪的统治,如今的沧流帝国实在是强大得多。”西京喝着酒,仿佛这些话在心中埋藏了太久,喷发而出,无可抑制,“空桑怎么能不亡国呢?——阿璎,当年我不顾一切死守叶城,但是最后又如何?空桑已经从里面开始烂了!”

白璎回想起当年叶城是如何被出卖的,也是一时无语。

“不过,那时候我不后悔,如今回想也不后悔。我是战士,自然要尽全力守住国家……”酒汩汩流入咽喉,西京的声音也带了醉意,“但我尽了力,空桑还是亡了——那是必然的结果。如今新秩序已经建立,难道你又要让我去推翻这种安定,让云荒回到动乱中去,让镜湖再一次流满鲜血吗?”

“那么,你就要十万空桑子民永远不见天日吗?!”再也听不下去,白璎拍案而起,吓了房子一角正在吃着点心的那笙一跳。

沉静优雅的太子妃忽然仿佛换了一个人,眼神雪亮,咄咄逼人:“西京将军,我承认你说的有你的道理——但是,请你别用俯视苍生的语气说这样的话!你是修史书的吗?你是不相干的旁观者吗——别人可以说这样的话,但你是空桑人!是空桑人啊!”

她扬手,劈手夺去西京手里的酒壶,扔出窗外,厉斥:“拜托你稍微低下仰得高高的头,去听听无色城里那些不见天日的‘鬼’的叫喊吧!那都是你的同胞、你的国人!十万人啊……一百年了!你难道没有听见那些地底的呼叫?”

酒壶里泼出的残酒洒了他一身,然而西京只是怔怔地看着白璎,仿佛忽然不认识她。

“你有什么理由漠视同胞的性命和鲜血,说着谁该亡、谁该活的话?你忘了你脚下的土地了吗?”白璎冷笑,看着师兄,“即使你是外人,你也无法否认空桑人有活下去的理由——真岚和我这么多年的努力,不就是为了那一天?”

“阿璎……”西京怔怔抬头看着自己的小师妹,不知该说什么。

变了……完全变了。百年前那个柔顺听话、瓷人儿般的贵族少女,如今居然能用这样犀利的话语反驳他,按剑而起,纵横谈论天下!西京忽然沉默下去。

“你们不要吵了。”沉默的对峙中,那笙的声音响起来了,苗人少女怯生生地插话进来,想拉开白璎,“太子妃姐姐,你不用求这个醉鬼大叔,我一个人也能行,我会自己去九嶷山帮你们破开封印的!你别和他吵了,我们走好了。”

白璎眼中的寒芒慢慢减弱,手从光剑上放下,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

“嗯,你说的是,我们不求他。”白衣女子不再说话,拉起那笙的手,离开,外面庭院里天马轻轻打着响鼻,“我们走吧。”

“呃……下雨了。”走到庭下,湿润的风吹来,那笙忽然觉得雨点落到脸上,抬头看着夜空,喃喃道,“要淋湿了。”

“下雨了吗……难怪都快天亮了也还是黑沉沉的。”同样抬头看着漆黑的天幕,白璎静静道,那些雨点毫无阻碍地穿过她身体斜斜落地。她挽起了马缰,招呼那笙,“快上马,我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安顿你,天亮了我就要回无色城去了——等明晚才能来看你。”

“啊?你住在无色城?”那笙诧异,拍手笑道,“那为什么不带我去那儿住呢?”

白璎苦笑:“那是水下的鬼城……你不是鱼,也不是冥灵,怎么能进去呢?”

“水下的鬼城?”那笙吐了吐舌头,念头转得飞快,“对了,那么太子妃你把天马借给我,让我飞去九嶷山不好吗?”

“也不行。我是无形无质的冥灵,所以骑着天马可以一夜飞遍云荒,而它如果驮着你这个实体的‘人’,速度比一般马也快不到哪里去……”白璎摇头,否定她的提议,“而且你在半空走,很容易碰到沧流帝国出巡的征天军团,更是危险得很。”

“啊,那说来说去都不行,我还是老老实实走着过去吧。”那笙沮丧,翻身上马。雨簌簌落下来,打湿她的头发,她不由缩了缩头。

白璎挽起马缰,准备跃上马背,忽然间背后的窗口开了——

“阿璎,”西京推开窗扇,看着庭中的白衣女子,缓缓开口,“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以师妹的身份拜托我,还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那又如何?”白璎没有回头,淡淡反问,“有区别吗?”

“我会答应‘师妹’的任何请求,因为我亏欠她良多——但是空桑的‘皇太子妃’已经无法再命令骁骑大将军。”隔着稀疏的雨帘,剑客微微笑着,将拿着酒瓶的手放在窗棂上。

“师兄!”风吹过来,白璎的长发随风扬起,她蓦然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