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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泽之国 · 2

沧月2018年07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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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五人相互搀扶着走下山去,沿路上那笙左看右看,大惊小怪。

夕阳下,天阙上风景奇异,美如幻境,奇花异草、飞禽走兽皆是前所未见。有大树,身如竹而有节,叶如芭蕉。林间藤蔓上紫花如盘,五色蛱蝶飞舞其间,翅大如扇。枝叶间时见异兽安然徜徉而过,状如羊而四角,杨公泉称为“土蝼”,以人为食;又有五色鸟如鸾,翱翔树梢,名为“罗罗”,歌声婉转如人。

然而那些飞禽走兽只是侧头看着那一行人从林中走过,安然注视而已。那株木奴蜿蜒着引路,一路昂着梢头,啪啪在空气中抽动,发出警告的声音,让四周窥视的凶禽猛兽不敢动弹。

岩中有山泉涌出,色作青碧,渐渐汇集,顺着山路叮当落山。

“这就是青水的源头吧?”看着脚边慢慢越来越大的水流,慕容修问。

杨公泉点头:“这位小哥的确见识多广——不错,这就是云荒青赤双河中,青水的源头。”

天阙之上,青水出焉,西流注于镜湖。自山至于湖,三千六百里,其间尽泽也,故名泽之国。是多奇鸟、怪兽、奇鱼,皆异物焉。其水甘美,恒温,水中多美贝,国人多鱼米为生。

——想起《异域记》的记载,慕容修暗自点头。

那个小姐本来一路啼哭,然而看到眼前的奇景也不由睁大了眼睛,止住了哭声。

“真乃天上景象,非人间所有啊……”扶着她的书生本来心烦意乱,也不知如何劝慰表妹,此刻心境也好了起来,想起了什么,忍不住摇头晃脑地脱口念诗:

“秦妃卷帘北窗晓,
窗前植桐青凤小。
王子吹笙鹅管长,
呼龙耕烟种瑶草。”
慕容修扶着杨公泉,听得是中州那首《天上谣》,不由摇摇头,看看这个吃了如此多苦头,却依旧把云荒看成天上桃源的书生老兄。

“哎呀!”那书生吟得兴起,忽然间额头撞上了一件东西,下意识仰头看去,不由脸色惨白,一声大叫放开手来便往后跳,身旁小姐被他那么一推跌倒在地,抬头一看也惊叫起来。

原来路边大树上悬挂下来的是一个腐烂的人,横在树上的上半身已经只剩下骨架,下半身却完好,在树上挂着晃晃悠悠。

“是云豹。”杨公泉也退了一步,喃喃道,“云豹喜欢把东西拖到树上存起来慢慢吃。”

果然,话音未落,树叶间传来一声低吼。纯白的豹子以为有人动它的食物,从枝叶间探头出来,对着树下众人怒吼。木奴昂起梢头,“啪”地虚空抽了一鞭,算是警告。云豹藏起爪子,对着几个人吼了一声,懒洋洋继续小憩。

“哎呀,小兄弟你真是了不得,不但身手好,还通神哪?”看到灵异的树藤,一路上已经见识了慕容修许多厉害的地方,杨公泉啧啧称赞,“若不是遇到小兄弟,我这条命肯定是送在天阙了。”

“走吧。”慕容修笑了笑,也不多说,扶着一瘸一拐的杨公泉继续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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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路看到很多尸体,横陈在密林间,因为气候湿润,动物繁多,都已经残缺不全,开始腐烂,想来都是从中州过来,却死在最后一关上的旅人。

“别小看这小土坡,那里死的人可不比这座雪山上少了。你能一个人过去,就算你厉害。”——忽然间,慕士塔格雪山绝顶上那个傀儡师的话响起在耳侧,那笙打了个寒战,一时间失了神,便一头撞上了一棵树,发出了一声惊呼。

树洞里露出一张腐烂的人脸,被菌类簇拥。

“呃……樗柳又吃人了。”杨公泉摇头叹气,忙招呼那笙,“快回来,别站在树下!小心樗柳把你也拖进去当花肥了。”

然而已经是来不及,那棵类似柳树的大树仿佛被人打了一下,忽然间颤抖起来,千万条垂下的枝条无风自动,仿佛一张巨网向着那笙当头罩下。

“哎呀!”那笙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护住自己,樗柳枝条一下子卷住了她的手腕,往树洞里面扯过去——慕容修正待上前救助,忽然间,那棵树迅速松开,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鸣叫,从树梢到根部都剧烈颤抖起来。叶子簌簌落地,整棵树以惊人的速度萎黄枯死,根部流出血红的汁液。

“啊?”那笙揉着手腕,向后跳开,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

“快过来!”慕容修一把上来拉开还在发呆的苗人少女,把她扯回大路上,远离那棵正在死去的樗柳,“没事吧?”

“奇怪……怎么回事?”那笙兀自惊讶地看着那棵树,直到看到树根底下露出森森白骨,才皱眉转头不看,“我没事,放心。”

慕容修放开了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微微吃惊:“姑娘的右手怎么了?受伤了吗?”

“呃……是的,扭伤了。”那笙抬起自己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手,看了看,心里猛然明白为什么那棵树无法奈何自己,连忙答应。

暮色已经越来越浓的时候,一行人到了山脚,底下的村落房屋历历可见,炊烟萦绕,阡陌纵横,看上去颇为繁华。

“山下便是敝乡——”杨公泉立住脚,站在山道上指着山下,介绍道,“是泽之国十二郡之一,因为这里靠着天阙,泽之国先民最早从中州来的时候,都说是桃花源到了,于是这里古老相传,就叫桃源郡了。”

“喏,那间没冒烟的破房子就是寒舍。”杨公泉苦着脸,指点着某处,“家里老婆子一定又是没米下锅了……我这次白跑了一趟天阙,也没带回什么可以吃的。只怕除了留宿各位,都没法待客了,先告个惭愧。”

慕容修看着杨公泉面有菜色,衣衫褴褛,想了想,从背篓中拿出一枝瑶草来,放到他手心:“杨兄不必烦恼,待下了山,拿这株瑶草去卖了,也好将就过日子。”

杨公泉大喜,连忙一把攥住了,连连道谢不迭,竟连腿上也不觉得疼了。

“我也要!”那笙一边看得心动,大叫。那一对书生小姐只是远远看着,目露羡慕之色,但读书人毕竟自矜,并未开口。

慕容修沉吟了一下,走过去将方才给杨公泉治伤留下的半枝瑶草递给那位书生,拱手道:“虽素昧平生,但毕竟和这位兄台一路同行——分别在即,些微薄物,兄台也好留作纪念。”

书生把瑶草拿在手里,知道此物珍贵,心知对方是出于怜悯自己两人不幸,心中顿时狷介之气涌起,便想谢绝,但转念一想前途茫茫,身无长物去到云荒终究不好,便不由低头受了,也拱手回礼:“如此,多谢慕容兄大礼,此恩此德,没齿不忘。”

“我呢?我呢?”看到慕容修拿出瑶草分赠左右,那笙越发心痒,伸出手,掌心向上伸到他面前。然而慕容修只是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那笙姑娘,女仙托付在下沿路照看你,你衣食起居自然不必担心,又何必索要瑶草呢?”

那笙不服:“我只是好奇要拿来看看嘛,小气。”

慕容修没去看她,只是低头看着她包扎得严实的手,笑笑:“或者,姑娘如果愿意拿手上的东西跟我换,那也是可以的。”

那笙看到他温厚然而锐利的目光盯着自己包裹好的右手,猛然烫着般跳了开去,红了脸:“什么,什么嘛……发臭的绷带你也要?真奇怪。”

慕容修笑笑,不再多话,继续赶路。

再走了一程,旁边杨公泉猛然惊呼起来:“快看!怎么回事?这些人都死了!”

一行人闻声过去,看到杨公泉正在山道边翻看几具新死的尸体——暗淡的斜阳下,只见那几个人也是中州打扮,风尘仆仆衣衫褴褛,堆叠在一起,血流满地。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那些人致命的原因,却不是刚才沿路上看见的凶禽猛兽所为——身上的断箭,遍布的刀痕,显然是被人屠杀。

这里离山下已经很近了,难道又有强盗出没?

正在想的时候,山下草丛忽然分开,几十张劲弩从草叶间露出,瞄准了这一行人。

杨公泉看到那些弓箭手一色青白间杂的羽衣,认得那是泽之国官衙中行走的卫队,连忙挥手大叫:“官爷莫射!官爷莫射!这些都是中州来的百姓,不是强盗歹人!”

“就是要杀中州来的!”带头的侍卫一听,反而冷哼一声,一挥手,“今早郡守大人接到传谕:凡是今日从天阙东来的人,统统杀无赦!”

声音一落,劲弩呼啸而来,一行人连忙躲避,往后逃去。那位小姐脚小走不动,跌倒在山路上,身旁那位书生想拉她、但是劲弩如雨般落下来,顿时将他们射杀在当地!

“快跑!”慕容修一把拉住了那笙,回头狂奔而去。

夜色笼罩了云荒大地,仿佛一块巨大的黑色天鹅绒轻轻覆盖上了明净光滑的镜湖。雾气弥漫在一望无际的湖面上,似乎在云荒大陆中心拉开了庞大的纱幕。

雾气烟水中,影影绰绰,无数幻象在夜幕下游弋。

星垂平野。天狼已经脱出了轨道,消失在地平线以下。然而昭明星却出现在云荒上空,白色而无芒,宛如飘忽的白灵,忽上忽下——那是如同天狼一样不祥的战星,它所出现一宿的相应分野,必将会兴起战争。

夜幕下,同时默默仰望那一颗战星的,不知道有几双眼睛。

“哎,汀,你看——”一个坐在篝火旁边的黑衣男子拉起披风,阻挡入夜的寒气,望着天空,招呼旁边汲水过来的少女,“是昭明星啊!天狼已经脱离了轨迹,现在昭明也冒出来了……云荒看来是又免不了大乱一场了。”

“对主人来说,无论这个天下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吧?”水蓝色头发的少女提着水笑吟吟地走过来,从行囊中取出一个皮袋,“反正主人只要有酒喝、有钱赌就可以了。”

“呵呵,你昨天还说没有酒了?”接过皮袋晃了晃,听到里面的声音,黑衣男子开心地大笑起来,“汀,你这个小骗子。”

“明天才能到桃源郡,我怕主人喝光了,今天晚上就要馋了。”那个叫作“汀”的少女开始借着火光准备晚饭,把鲜鱼剖开放在火上烤着,噘起了嘴,“但是,我说啊主人,你就不能一天不喝酒给汀看看吗?”

“你就不能不叫我‘主人’吗?”仰头喝了一大口,擦擦嘴角,黑衣男子皱眉道,“小家伙,说过多少次了,不许这样叫——我又不是那些把鲛人当奴隶的家伙!”

汀用汲来的清水洗着木薯和野菜,抬头对着黑衣人微微一笑:“正是因为主人不是那种家伙,汀才会叫主人主人的呀。”

被那一连串的“主人”弄得头晕,黑衣男子明知辩不过伶牙俐齿的汀,只好拿起皮袋来喝了一大口,却发现里面的酒只剩下几滴了,更感觉郁闷,嘟哝道:“如果走得快一些,大约明天下午就能到桃源郡了吧?听说那里有家如意赌坊,里面老板娘酿的一手好酒……”

“主人先别引馋虫了,吃鱼吧。”听到黑衣人肚子呱呱叫,汀忍不住笑了起来,把烤好的鱼递到他手里,然后又低下头去削块茎的皮。

黑衣人拿着用树叶包好的鱼,却没有吃,只是借着泯灭的火光看一边辛勤劳作的少女。

虽然已经一百多岁了,作为鲛人的她还像个孩子,身材很娇小,手和脚踝都很纤细,仿佛琉璃般易碎。汀有着一头美丽的水蓝色长发,这种明显的特征,在云荒上无论谁都能一眼认出这位少女的鲛人身份——为此,不知道曾有多少官府的人在街上拦截住两个人,要求看起来落魄潦倒的他拿出这个鲛人的丹书,以证明他的确是她名正言顺的主人。

——这样的盘查全部都以他拉着汀逃之夭夭,背后留下一堆被打倒的士兵而告终。

“汀。”看着她,他忍不住叫了一声,等她放下手中的野菜询问地转过头来时,他叹了口气,“跟着我太辛苦了,经常在野外露宿,吃的是野菜,时不时还要遇到决战的对手,不知道死在哪里……这可不是女孩子该受的。我觉得你还是自己走吧,反正你的丹书我早烧掉了,你是自由的。”

“主人,看来你又喝糊涂了。”汀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将一大片烂菜叶子丢到他脸上,“我不在,你喝醉酒躺到马道上谁拖你回来?我不在,你难道天天吃生鱼啃生菜?我不在,你又输光了谁去赎你?”

“呃?”烂菜叶子“啪”的一声拍到黑衣人脸上,想了想,倒真的想不出那几个“我不在”会如何收场,讷讷半天,终于抓抓头发笑了起来。为缓解尴尬,他捏住菜茎把贴在脸上的菜叶子扯开来,放在眼前看了看,“好大一株葵蕨啊……”

“是红芥!”汀没好气翻翻眼睛,“连这些都分不清,看不饿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