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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渎神者

沧月2018年07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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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怎么了?”那样突然的转变,让幽国年轻的刺客大吃一惊,只看着怀刃忽然间跪倒在玉座前,用手捂住额头,语无伦次地请求宽恕,玄锋脱口惊呼,“前辈,你怎么了?”

是中了什么法术?——还是神又耍了什么花招?

然而不等玄锋动手,怀刃霍然长身而起:“神,我这就带您离开这里!”

“你无法带我离开。”然而神黑色的眼睛里有平静的光,回答,“你做不到。”

“不可能!”怀刃金色的眸子里闪过冷光,厉声,“九重门的九个‘非天结界’是御风三百年前结下的——他能结下,我一定能破开!我要带您走……您已经被幽禁了三百年!”

那样幽禁的痛苦,他已经看了五十年——因为失去了作为破坏神的哥哥,右手的力量无法和左手达成浑然天成的平衡。在竭力弥补冰国暴政对这天地的损害时,神同时每日都在为体内力量的失衡而痛苦,最后不得不借助于他剑上杀戮的力量,劈开她的躯体,借着损伤来恢复失控的平衡。

那样每日死去一次的痛苦,他已经看了五十年。

因为当年一时的狂妄和贪心,他竟然不顾一切地将创世神禁锢——然而,多么可笑……出于那样的初衷而强行冒犯天意,到最后,却是要亲手一次次地去杀戮神!

“你的确比御风强……”神的眼睛是幽黑的,话语却是平静的,“但是这九重结界存在了三百年,其间不断被元老院用各种术法加固——三百年后,这九个结界的力量,已经超过了你当年布下它时的想象。”

“怎么可能?”怀刃脱口惊呼,猛然奔回那扇空荡荡的白玉大门前,手中光剑闪出了耀眼的金光,一剑就击在虚空里——在玄锋莫名睁大眼睛的刹那,凭空起了一声刺耳的交击声。那个空无一物的半空忽然凝聚出了密密的罗网,万字形的花纹连绵不绝,宛如看不到头的锦障,将那把力量无边的金色长剑裹住。

黑衣少年看着半空中那道诡异的透明罗网,脱口惊呼。

那便是困住神的结界——虽然对于凡人毫无作用。

“御风终究是个凡人,只在这离天宫里留了五十年……驾崩之后,权杖落到了元老院手里。”看怀刃用尽了所有方法试图破除那道百年前的结界,神的语气却是平缓漠然,“为了长久地拥有神袛,六长老加固了这些结界,试图阻断我对于云荒外界的感知,而专心创造万物,以供他们享乐。”

“神……您还宽恕我?”怀刃的剑颓然从虚空中劈落,筋疲力尽,忽然苦笑起来,“因为我的缘故,这几百年来,您竟然被这些魍魉鼠辈控制!”

“人都会有罪——那是不可避免的。”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丝毫表情,静静开口,“人心有各种欲·望:权势、地位、金钱、虚荣、独占、操纵……御风终究是个人,而我却给予了他太多的力量——那是我的错误。”

“不,那是我的罪……”看着孩童面貌的创世神,怀刃忽然避开了眼睛,喃喃,“我的罪。”

不知道再度回忆起了什么事情,剑士陡然低下头去,用手捂住了额头上那个金色的六芒星印记,语音奇异地颤抖,似痛苦,又似绝望。

“如果是你的罪,那也是人世诸多罪孽中最可宽恕的罪……”女童忽然微笑起来了,抬头看着漫天的罗网,“御风错的,不过是对神怀有凡人的爱罢了,而那种爱带着独占欲——他不知道,既然万物都为我创造,我自然爱所有人。怎是他可以独占。”

“神。”怀刃无法抬头,只觉心底种种回忆激荡,犹如风暴呼啸。

那个瞬间,遥远而隐秘的回忆忽然复苏,混合在他今生的记忆中,让他不能呼吸。

那个曾孤身解救创世神的英雄少年,在和破坏神对抗的战争里赢得了天下人的拥戴,最终成为云荒的主宰——然而,拥有一切的帝君,最终奢望的却是凡人无法得到的东西。那样的初衷,是出于人心无止境的贪欲,试图永远将世界之源的力量独占?还是并肩对抗破坏神时由衷生出的,无法抗拒的爱慕?

这些都已经无法分辨……最终,几百年后他记起的,只是当时不顾一切的疯狂。

御风皇帝煽动七国百姓,借口破坏神会给大地带来毁灭,不顾创世神的反对强行封印了破坏神;他在伽蓝帝都内修建了高达九重的离天宫,每一重宫门外,都用凡人所能掌控的最高深术法设置了强大的结界——就在一统云荒、登基称帝的那一年里,御风皇帝将依然衰弱无力的创世神幽禁在了九重门里的离天宫。

——那是他以一个凡人身份,做出的不顾一切的渎神行为。

五十年来,御风皇帝深居离天宫内,侍奉神的左右,不曾离开半步——尽管远离所有人,尽管看不到神的一丝笑容、听不到一句言语,然而那时候帝王却是满足的。然而,君临天下、无所不能的御风皇帝似乎忘了自己毕竟是个凡人,死亡之翼迟早要带走他——而神,却是与天地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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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如何能窥知天意……即使人间的帝王,又怎能拥有神。

在寂无人声的离天宫内,一天天地,那个曾经英武俊朗的少年逐渐衰弱、老朽,成为枯木般的白发老人——然而玉座上的神袛依然拥有那样冷淡而莫测的冰雪容颜,静静地注视着帝王的老去,黑瞳里流露出悲悯的表情。那样的神情,让坐拥天下的伟大帝王绝望得几欲发狂——神分明有凝定时间的力量,却是听凭他衰老死亡!

在位的最后几年中,老朽的皇帝不顾一切地动用全国的力量,去寻求所谓的神人魔道、灵丹仙药,只想阻挡死亡的脚步,闹得平安繁荣的云荒人心惶惶,原本可光辉无瑕的一生也因为垂暮的举止而被冠上“昏庸”二字。

然而,即使如此,人力怎可抗天?

离世的刹那,他不甘地睁着眼睛,看到身侧那双黑色瞳子里露出深远的悲悯和哀怜。然而,神的眼里却并没有他毕生渴望看到的东西——是的,神是爱他的,但神的爱是如此无情而博大,在神的眼里,这个用毕生精力陪伴她的帝王和一只即将在霜降时死去的蝼蚁也并无区别。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五十年啊……那么长的一生里,他再也不曾爱上任何人,把毕生的爱和时间都奉献在她的足下,她却一直如此的无动于衷?

意识开始涣散的时候,苍白的小手覆盖上了他额头那个六芒星的印记——那还是他解救出神的时候,神赐予他的力量的标记。低缓吐出的吟唱,祈祷着灵魂的彼岸转生——回想起来,在离天宫内那么长久的朝夕相伴里,居然还是第一次听到神开口说话。

“宽……宽恕我。”心境陡然一片清明,他低语,一生执迷的心魔终于刹那勘破。

“我宽恕你。”耳边忽然听到神回答,那个苍白的女童俯下身来,静静地拥抱衰老的帝王。肉体死亡、灵魂腾空而起的瞬间,一统云荒的帝君眼角流下血一样的泪——那是他一生戎马征战中从未有过的泪水。

神可以宽恕,因为她拥有人所没有的东西:时间和永恒;

而他,即使想要赎罪,却已没有多余的生命。

三百年过去,他终于重新回到这里,跪倒在玉座前吻那只幻化万物的手,请求神的宽恕——宽恕由于他当年的狂妄和无知,给神袛和整个云荒带来的苦难。

“怀刃,”神的手冰冷如玉,小小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银色的戒指——他知道那便是神之右手力量的象征。那只手抬起来,指给他看九重门外的天空,“去到那里,把一切错乱的、颠倒的都恢复于原处——让这个云荒,回到最初平稳繁荣的样子。”

“谨遵神的旨意。”金甲剑士轻声低语。

那个瞬间,心中惊涛骇浪翻涌而过,最终沉寂。

随后怀刃长身站起,拉着尚自发怔的同门,握剑一直后退到白玉宫门外。低声念动咒语,就在眨眼之间,被玄锋劈碎的白玉高门一块块从地上反跳回来,在虚空中拼凑、凝定,转瞬组成了完好的宫门。

“神,请等待。”用咒术将离天宫封闭,怀刃低语,“我将带着您所希望的一切归来。”

玄锋目瞪口呆地看着同门前辈——一直目中无人的黑衣少年,第一次觉得云荒上存在着高出自己甚多的力量。等那道破碎的门恢复原型,不可思议地,他伸手碰了碰大门——玉石的质感冰冷而坚硬。

“怎么……怎么做到的?”玄锋转过头,结结巴巴,“前辈,你不是剑圣门下吗?”

怀刃从第九重门前转过身,看到身侧年轻人同样金色的眼睛,忽然眼里有掩不住的苦涩笑意:“我当然会术法,很久以前我就会了……你并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是的,他是遗民们众口相传的幽国英雄,却也是冰国开国的御风皇帝。

多么可笑的事情……多年以后,他必须回到这个起点,将自己前世犯下的所有错误一一纠正。那是神三百年前就预料到了的结局——就如五十年来下的有输无赢的棋,每一步,都无法逃出神的预计。

不想再被满怀疑问的少年追究,怀刃握剑大步走向重重深门。在走出最后一道门时,外面的阳光穿过高高的宫门,照射到了怀刃的脸上,他下意识抬手急挡——那样轻柔的光线,却刹那间让剑士泪流满面。

“怎么了?”跟得正急的玄锋收不住脚,几乎撞到了怀刃身上,诧异。

少年无法理解面前这个五十年没有见过阳光的男子的心情——怀刃用手挡住眼睛,让光线一分分透过指缝:新的世界展现在握剑而出的剑士面前。然而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却是他一手造成。如今,他就要回来将它带入新一轮的急流。

“前辈,你在看什么?”适应了光线,怀刃却久久地伫立,直到玄锋沉不住气。

怀刃放下了手,金色的眸子里闪着光,回身看着九重门内庭院里伫立的雕像——那雕像是如此之巨大,在九重门外回头看去,依然在最中心的地方俯瞰四方。

那是一座巨大的白玉雕成的神像——一对面容相似的神背向坐在蟠龙围绕的玉台上,外貌都是最盛年的男女:那便是传说中从开辟天地的天神体内分裂出的孪生兄妹:创世神和破坏神。女身神态安详,垂目举手,平举的右手心里有一处六芒星的印痕,其中悄然绽出一朵金色的莲花,象征着握有创世之源;男身扬眉怒目,左手持辟天长剑,拔剑出鞘,凌空欲劈,剑身上鲜血滴滴坠落,暗喻毁灭的力量。蟠龙缠绕在莲台上,吞吐着青色的宝珠。

那便是云荒亘古以来流传的故事——神之右手,魔之左手。海皇。浮于海上的云荒,四围都是龙神的领土,而大陆上,孪生的兄妹司掌着创造和毁灭的两种力量,平衡着天地,繁衍着万物,让这片土地上枯荣代代流转不息。

作为云荒最高贵和神秘的所在,离天宫内的神像也是巨大而奢华的,几乎倾尽了天地间的珍宝来修饰——创世神黑瞳用最珍贵的黑曜石镶嵌,据说是从碧落海最深处六万四千尺的深渊中打捞上来,琢磨而成。无论子民们从哪个角度仰望,都觉得神袛的眼睛正看着自己,深远得看不到底。

怀刃站在巨大的神像下静静凝望那美丽庄严的面容,一时间居然无法移开脚步。

那一瞬间,因为封印破解而复苏的前世记忆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同样复苏了过来——多少年前,御风皇帝也曾站在这里仰望着神袛吧?日月从慕士塔格背后升起,又从空寂之山落下,那个孤独的帝王一直站在这里凝望着高高在上的神像,从英年风发直至垂垂老矣。

那个瞬间,陡然有什么深切的刺痛一直钻到了心底,剑士几乎要跪倒在天地之间——俯瞰的狂妄,仰望的景慕,偏激的执迷,狂热的爱恋,以及最后那样深沉的绝望……前世今生的记忆如同洪水汹涌而来,几乎将他击溃。

“前辈?”玄锋一直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小心翼翼。

金甲的剑士从胸臆里长长吐出一声叹息,转过身去:“走吧。”

“嗯。”黑衣少年跟在他身后,又看看神像,忽然道,“真奇怪——神居然不是这样的美丽女子?我刚看到那个孩子的模样,真的吓了一跳呢。”

怀刃再度停住脚步,回望那座神像——迎上他的,依然是纯黑的看不到底的目光。然而那样的面容却是绝伦的,有着天地间最美的一切的光辉——如果,神恢复到力量最强盛的时候,形貌便是如此吗?然而孪生兄妹彼此消长,创世神如若力量增强,破坏神如何还能维持这样英俊青年的外表?

——那是可能并存的吗?

“当然可以。”忽然间,某个声音轻轻回答,居然是从神像嘴里吐出。

那个巨大的玉石雕像目光流转,看着怀刃,白玉雕刻的面容上忽然有了微笑。

“怀刃,你知道这个天地是平衡的——然而,最繁华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呢?”创世神的力量透过九重门,通过雕像之口回答着即将远行的剑士:“不,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我的强大而哥哥就必须衰微——那将是一个稳定而旺盛的均衡。更迅速地创造,更迅速地消亡,天地间一切始终维持在极大丰富,却不过剩的层面上。到了那个时候,我和哥哥的力量便能同时达到最强的平衡。”

“神。”怀刃有些迷惘地看向神袛,“我不明白。”

“人终究不能明白神。”黑曜石雕刻的眼睛微微垂落,注视着金甲剑士,神像唇角绽出一个微笑,“其实说起来也简单:平天下,养百姓,致太平,戒奢靡——这些,等你坐到了王座上再说吧。”

雕像的手缓缓抬起,指向西方尽头,手指上那枚银色的戒指熠熠生辉:“快去吧。我哥哥在等你,你的族人在等你——你的敌人也在等你。”

“是。”最后对着神袛行了一礼,怀刃头也不回地握剑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