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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危机逼近 · 2

高阳2019年07月1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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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知道,所谓调度,无非先开出银票,问客户到何处提款,然后通知兑付的联号。譬如客户要提五万银子的存款,说要到江宁去提,便用最快的方法通知江宁的阜康。如果江宁“头寸”不足,再查何处有多余的“头寸”——上海阜康是总号,各联号存款进出的情形,都有账可查,查清楚了,透过同行的汇划,以有余补不足。

不过这是近来的情形,早些日子说要提现银,还要照付,胡雪岩便查问那些现银都到哪里去了?

“都分散到内地去了。”宓本常说,“不靠水路码头的联号,存款都增加了。不过照我计算,转到别处只占十之六七,还有十之三四,是摆在家里了。这些现银,要到市面平空了,才会派到市面上。”

“喔,”胡雪岩沉吟了好一会儿说道,“这十之三四的现银,也要想个法子,早点让它回到市面上。你开个单子给我,看哪几处地方,存款增加了。”

“我说过了,只要不是水路上的大码头,存款都比以前多。”

“那是怕中法一开仗,法国兵轮会到水路大码头。”胡雪岩问,“京里怎么样?”

“加了很多,而且都是大数目。”宓本常说,“文中堂的三十万都提走了。不过,北京存了四十六万。”

文中堂便是前年升了协办大学士的刑部尚书文煜,提三十万存四十六万,表示他对阜康的信心十足,胡雪岩自然深感安慰。

“难怪大家都想做官。”胡雪岩说,“他调到京里,也不过三四年的工夫,倒又积了十六万银子了。”

“不!”宓本常说,“其中十万两是他的本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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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他了,总是他的来头。”胡雪岩又问,“上海几十家钱庄,现银只有一百万,大家是怎么应付的呢?”

“全靠同心协力,在汇划上耍把戏。”

“喔,”胡雪岩从受知于左宗棠开始,一面要办西征粮台,一面又创办了好些事业,而且做生意的兴趣,集中在丝上,对于钱庄的经营,差不多完全交给宓本常主持,钱庄的制度,有所改变,亦很隔膜,“汇划”上能够“耍把戏”,却不甚明白。在过去,他可以不求甚解,现在出现了危机,他就非问问清楚不可了。

“说穿了,一句话,等于常在一起打牌的朋友一样,赌得再大,不过赌筹码,今天我输他赢,明天你赢他输,听起来很热闹,无非数数筹码,记一笔账,到时候结一结就轧平了。不过,这只好常常在一起的朋友这么办,夹一个外头人进来,赢了一票,要拿现款走,这个把戏就耍不下去了。所以——”

所以上海的钱庄,由阜康领头,联络了十来家“大同行”,成立了一个“汇划总会”,仿照日本在明治十二年所设立的“手形交换所”的办法,用交换票据来代替现银收解。

票据交换,不能私下办理,一定要送总会。凡是汇划钱庄,到期的银票,一律先送总会,分门别类理齐,派老司务送到各钱庄“照票”。如果不误,这家钱庄便将银票收了下来,另外打出一张收据,名为“公单”,规定以五百两为基数,不足五百两,或用现金找补,或者记账另外再算。

这些“公单”大概在下午三四点钟,都已集中到总会,算盘一打,立刻可以算出哪家该收多少,该付多少,譬如,阜康应收各庄银票共计一百万,本号开出的银票只有八十四万,有十六万头寸多。

有多就有少,由总会开出“划条”交阜康向欠头寸的钱庄先收现银。时间规定是在第二天下午两点钟以前。

那么,缺头寸的钱庄怎么办呢?不要紧,第二天上午可以到公会,向有头寸多的同行去拆进,利息以日计,称为“银拆”,这种一两天的同业借款,不必打收据,由公会记一笔账就可以了。

至于利息的计算,又分两种,不打收据的拆借,称为“活拆”,利息高低视银根松紧而定。另外一种同业长期的拆借,称为“呆拆”,要立票据,议定利息,在此期间,不受每天挂牌的“银拆”的影响。

“这种打‘公单’的法子,就好像赌钱发筹码,所不同的是,第一,赌场的筹码,只有头家可以管,公单只要是汇划钱庄,家家可开;第二,赌场的筹码,不能拿到外面去用,公单可以化成本号的银票,到处可用。说实了,无非无中生有,凭空生出几千万银子来,所以现银不过一百万,市面上的大生意照样在做。这就是耍汇划的把戏。”

接下来便谈到丝茧的情形。丝茧业下乡收值,多仰赖钱庄放款,胡雪岩也就因为有钱庄在手里,所以成为丝业领袖,这两年因为抵制新式缫丝厂,收的茧子与丝更多。宓本常虽非胡雪岩经营丝业方面的档手,但从各联号存放款进出的总账中,看出存货有多少。

“大先生,”宓本常神情严肃地说,“现在存丝总有六七千包,茧子更多,我看用不着这么多存货。”

“你是说吃本太重?”

“是啊。”宓本常说,“粗估一估差不多有三百万银子的本钱压在那里。不是因为这样子,古先生的十万银子,我也不好意思来讨。”

“呃!”胡雪岩立即接口,“这十万银子转到我名下。”他紧接着又转脸对古应春说,“另外的,再想办法。好在你有地皮在那里,不过现金一时周转不开而已。”

古应春满怀忧虑一扫而空,但自己虽不愁了,又为胡雪岩发愁,“小爷叔,”他说,“现在三家缫丝厂都缺货,你何妨放几千包茧子出去,新式机器,做丝快得很,一做出来,不愁外洋没有买主,那一来不就活络了?”

“古先生这话一点不错。”宓本常也说,“今年‘洋庄’不大动,是外国人都在等,等机器做的丝,凭良心说,机器做的丝,比脚踏手摇土法子做的丝,不知道要高明多少。”

“我也晓得。”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不过,做人总要讲宗旨,更要讲信用,说一句算一句,我答应过的,不准新式缫丝厂来抢乡下养蚕做丝人家的饭碗,我就不能卖茧子给他们。现在我手里再紧一紧,这三家机器缫丝厂一倒,外国人没有想头了,自然会买我的丝,那时候价钱就由我开了。”

古应春与宓本常,都认为他打的是如意算盘。不过,古应春是好朋友的身份,而宓本常是伙计,所以只有古应春还可以劝他。

“小爷叔,如果那三家新式缫丝厂倒闭了,洋商当然只好仍旧买我们土法子做的丝,可是那三家厂不倒呢?”

“不倒而没有货色,跟倒了有啥两样?”

“还有一层,小爷叔要想到,茧子虽然烘干了,到底也还是摆不长的。一发黄就卖不起价钱了。”

“这话是不错。不过,你说上海现银不到一百万,我就放茧子出去,也换不出现银。”

“有英镑、有花旗票就可以了。”宓本常接口来的快,“譬如说,现在要还汇丰五十万,如果大先生有卖茧子的外国钱在汇丰,就可以折算给他,收进五十万现银,周转不就活络了?”

胡雪岩沉吟了好一会说:“为了维持我的信用,只好抛茧子,这话我说得响的。明天我去看邵小村,看看这五十万两银子,到底收得齐收不齐?如果银数不够,决定照你们的办法,卖茧子来拿它补足。不然,我另有主意。”

“小爷叔,你是啥主意?”

胡雪岩笑笑,“天机不可泄漏。”他说,“是蛮狠的一着。”

吃完了饭,宓本常告辞,古应春却留了下来,因为胡雪岩刚到上海,尚未露面,到第二天消息一传,应酬就会忙不过来,那时候就没有工夫去细谈了。

当然胡雪岩也要跟他谈谈近况,第一个关切的是七姑奶奶,“怎么样?”他问,“七姐好点了?”

“好得多了。”古应春的神气不同了,显得很有生气的模样,“本来右半身完全瘫了,现在有点知觉了。”

“那好!说不定还会复原呢!”

这一说,使得古应春很不安,只好老实说了,“小爷叔,我心里有个疙瘩,从瑞香一进门,没有几天就有消息。顾林在英国女皇的行宫外面,从马上摔下来,把脑子摔坏了。”他迟疑着说,“我怕她跟我八字上不大相配。”

“嗐!”胡雪岩大不以为然,“你满洋派的人,怎么也相信这个。要不然,你拿你们两个人的八字,叫吴铁口去合一合看。”

提到吴铁口,不免令人失笑,当初罗四姐去合八字,原是七姑奶奶跟他串好的一出双簧。胡雪岩也知道其中的奥妙,竟真的相信吴铁口是真的铁口,岂非自欺欺人?

“你笑点啥?”胡雪岩说,“你当我荒唐?实在说一句,假的说成真的,‘真的’真的是真的,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铁口。”

听他说得像绕口令似的,古应春不由得好笑:“好,好!我听小爷叔的话,叫吴铁口去合她的八字,不过,”他说,“她的八字我不晓得。”

“我来问她。”

“慢慢,总要等阿七有了表示以后。”

“当然。”胡雪岩说,“我明天去看了七姐,包你当天就有好消息。”

“怎么?”古应春问,“小爷叔是打算当面跟她明说?”

“当面是当面,不是明说。你到明天就晓得了。”

“复原是办不到,只望她能够起床就好了。”古应春又说,“谈到这一点,实在要谢谢瑞香。”

“对了!”胡雪岩谈到他第二件关心的事,“七姐对瑞香怎么样?”

“那没有话说,当她自己妹子一样。当然这也一半是看罗四姐的面子。”

“照这样说,应该是照她的锦囊妙计,一步一步走拢来,七姐对你有没有表示?”

“有。不过我没有答腔。”

“咦!”胡雪岩大为诧异,“为啥?”

“小爷叔,你看我现在弄得这样焦头烂额,哪里还有讨小的意思。”

“这倒也是实话。”胡雪岩问,“阜康的十万是不必再提了,你还差多少头寸?”

古应春想了一下答说:“还差十二三万。”

“差的是现款,能够变现就好。”胡雪岩说,“我再借五百包丝给你,你洋行里的朋友多,总可以卖得掉。”

古应春打的正是这个主意,踌躇好久,难于启齿,不想胡雪岩自己说了出来,心里的那份感激与痛快,难以形容了。

“小爷叔,你真是杭州人说的,是我的‘救命王菩萨。’”他说,“我把道契都抵给你——”

“不必,不必,我们弟兄何在乎此?不过应春,你开价不能太低,不然,有个盘口在那里,以后我就抬不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