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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两厢情愿 · 1

高阳2019年07月1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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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七姑奶奶送罗四姐回家,她家住南市,一楼一底的石库房子,这条弄堂是小康之家集居之地。

楼上住家、楼下客厅。客厅中已坐满了人,大多挟着一个平平扁扁的包裹,有个中年妇女首先迎上来埋怨似的说:“罗四姐,你昨天一天哪里去了?我儿子要看病,急着要交货等钱用。”

“喔,”罗四姐歉然答说,“昨夜我住在我姐姐那里。”

谁也没有听说过罗四姐有个姐姐,所以不免好奇地注视七姑奶奶,看她一副富态福相,衣服华丽不说,腕上一双翠镯,指上黄豆大一枚闪光耀眼的金刚钻戒指,便使得大家另眼相看了。

七姑奶奶却毫无架子,而且极其爽朗,“你先不要招呼我,大家都在等你。”她对罗四姐说,“你赶紧料理,我来帮你。”

“再好没有。”罗四姐高喝,“老马、老马!”

老马是她请的帮手,五十多岁,帮她管账兼应门,有时也打打杂,人很老实,但语言木讷,行动迟缓。这么多交货领货的人,无以应付,索性在厢房里躲了起来,此时听得招呼,方始现身。

平时收货发货,只有罗四姐跟他两个人,这天添了一个帮手,便顺利得多,但也一直到中午,方能毕事。

“真对不起。”罗四姐说,“累你忙了半天。”接着便关照老马,到馆子里叫菜,要留七姑奶奶吃饭。

“不必客气。我来认一认地方,等下再来接你。家里还有事要料理,我索性楼上都不上去了,下半天来了再来看你的卧房。”

这在罗四姐倒是求之不得,因为卧房中难免有凌乱不宜待客之处。“既然这么说,我也不留七姐了。”她说,“下半天七姐派车子来好了,自己就不必劳驾了。明天晚上,我请七姐、七姐夫来吃便饭,不晓得七姐夫有没有空。”

“等下再说好了。”

客人一走,罗四姐便从容了,吃过饭,她有午睡的习惯。一觉醒来,想起胡雪岩晚上要来,当即唤小大姐,连老马都叫了上来,帮着拖地板、抹桌子、擦窗户,换了干净的被褥,又把一套平时难得一用的细瓷茶具亦找了出来,另外备了四个果盘。等预备停当,开始妆扮,好在她一向是一张清水脸,只加意梳好一个头,便可换衣服坐等了。

等到五点钟,只听楼下人声,小大姐匆匆忙忙奔上来说:“胡老爷来了。”

罗四姐没有想到是他来接,好在都已经预备好了,不妨请他上楼来坐。于是走到楼梯口说道:“胡大先生,怎么劳你的驾?要不要上来坐一坐。”

“好啊!”影随声现,罗四姐急忙闪到一边。江浙两省,男女之间的忌讳很多,在楼梯上,上楼时必是男先女后,下楼正好相反,因为裙幅不能高过男人头顶,否则便有“晦气”。罗四姐也是为此而急忙闪开,等胡雪岩上了楼梯,她已经亲自打着门帘在等了。

胡雪岩进了门,先四周打量一番,点点头说:“收拾得真干净,阳光也足,是个旺地。”

“寡妇人家,又没有儿子,哪里兴旺得起来?”

胡雪岩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很直也很深的话,一时倒不知该持何态度,便只好笑笑不答。

这时小大姐已倒了茶来,罗四姐便照杭州待客之礼,将高脚果盘中的桂圆、荔枝、瓜子、松子糖之类,各样抓一些,放在胡雪岩面前,一个说:“不好吃。”一个连声:“谢谢。”

“罗四姐,有点小意思。你千万要给我一个面子。”胡雪岩又说,“跟我来的人,手里有个拜匣,请你关照小大姐拿上来。”

取来一个乌木嵌银丝的拜匣,上面一把小小的银丝,钥匙就系在搭扣上,打开来看,里面是三扣“经折”,一个小象牙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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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先拿起两扣,一面递给罗四姐,一面交代:“一个是源利的,一个是汪泰和的。”

源利与汪泰和是上海有名两家大商号,一家经营洋广杂货,一家是南北货行。罗四姐接过经折来看,户名是“阜康钱庄”,翻开第一页,上面用木戳子印着八个字:“凭折取货,三节结账。”意思是罗四姐不管吃的、穿的、用的,凭折到这两家商号随便索取,三节由阜康付账。

这已经是厚惠了,再看另一扣经折,罗四姐不由得心头一震——是一扣阜康的定期存折,存银一万两,户名叫做“维记”。

“本来想用‘罗记’,老早有了,拆开来变‘四维记’,哪晓得这个户名也有了,只好把‘四’字搁起,单用‘维记’。喏,”胡雪岩拿起小象牙匣子,“外送一个图章。”

罗四姐接过经折与牙章,放在桌上,既非辞谢,亦未表示接受,只说:“胡大先生,你真的阔了。上万银子,还说小意思。”

“我不说小意思,你怎么肯收呢?”

“我如果不收,你一定要跟我争,空费精神。”罗四姐说,“好在送不送在你,用不用在我。这三个经折,一颗图章,就放在我这里好了。”

她做事说话,一向胸有丘壑,胡雪岩认为不必再劝,便即说道:“那么,你把东西收好了,我们一起走。”

“怎么走法?”

“你下去就晓得了。”

胡雪岩是坐轿子来的,替罗四姐也备了一乘很华丽的轿子,他想得很周到,另外还加了一顶小轿,是供她的女仆或小大姐乘坐的。

胡雪岩还带了三个跟班,簇新的蓝布夹袍,上套玄色软缎坎肩,脚下薄底快靴。由于要骑马的缘故,夹袍下摆都掖在腰带中,一个个神情轩昂,礼节周到。罗四姐也很好面子,心里不由得在想,出门能带着这样子的“底下人”,主人家自然很显得威风了。

正要上轿时,罗四姐忽然想到一件事,还得回进去一次。原来她是想到应该备礼送古家,礼物现成,就是绣货。送七姑奶奶的是两床被面、一对枕头、一堂椅披、两条裙子,这已经很贵重了,但还不如送古应春的一条直幅,是照宋徽宗画的孔雀,照样绣下来的,是真正的“顾绣”。

到得古家,展现礼物,七姑奶奶非常高兴,“你这份礼很重,不过我也不客气了。”她说,“第一,我们的日子还长,总有礼尚往来的时候;第二,我是真正喜欢。”当时便先将绣花椅披,陈设起来,粉红软缎,上绣牡丹,显得十分富丽。

“七姐,”罗四姐说,“你比一比这两条裙子的料子看,是我自己绣的。”

一条是红裙,上绣百蝶,色彩繁艳,令人炫目,“好倒是好,不过我穿了,就变成‘丑人多作怪’了。”七姑奶奶说,“这条裙子,要二十左右的新娘子,回门的时候穿,那才真叫出色。我留起来,将来给我女儿。”

“啊!”胡雪岩从椅子上一下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应春,你要请我吃红蛋了?”

原来古应春夫妇,只有一个儿子,七姑奶奶却一直在说,要想生个女儿。胡雪岩看她腰身很粗,此刻再听她说这话,猜想是有喜了。

古应春笑笑不答,自然是默认了,罗四姐便握七姑奶奶的手说:“七姐,恭喜、恭喜!几个月了?”

七姑奶奶轻声答了句:“四个月。”

“四个月了!唷、唷,你赶快给我坐下来,动了胎气,不得了。”

“不要紧的。洋大夫说,平时是要常常走动走动,生起来才顺利。”

“唷!七姐,你倒真开通,有喜的事,也要请教洋大夫。”罗四姐因为七姑奶奶爽朗过人,而且也没有外人,便开玩笑地问,“莫非你的肚皮都让洋大夫摸过了?”

“是啊!不摸怎么晓得胎位正不正?”

原是说笑,不道真有其事,使得罗四姐挢舌不下,而七姑奶奶却显得毫不在乎。

“这没有啥好稀奇的,也没有啥好难为情的。”

“叫我,死都办不到。”罗四姐不断摇头。

“罗四姐!”古应春笑道,“你不要上她的当,她是故意逼你。洋大夫倒是洋大夫,不过是个女的。”

“我说呢!”罗四姐舒了口气,“洋人那只长满黑毛,好比熊掌样的手,摸到你肚皮上,你会不怕?”

七姑奶奶付之一笑,拿起另一条裙子料子看,月白软缎,下绣一圈波浪,上面还有两只不知名的鸟。花样很新,但也很大方。

“这条裙子我喜欢的,明天就来做。”七姑奶奶兴致勃勃地说,“穿在身上,裙幅一动,真像潮水一样。罗四姐,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也是我的一个主顾,张家的二少奶奶,一肚子的墨水,她跟我很投缘,去了总有半天好谈。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提起来一句古话,叫做‘裙拖六幅湘江水’,我心里一动,回来就配了这么一个花样。月白缎子不耐脏,七姐,我再给你绣一条,替换了穿。”

“这倒不必,我穿裙子的回数也不多。”

这时古应春跟胡雪岩在看那幅“顾绣”,开屏的孔雀,左右看去,色彩变幻,配上茶花、竹石,令人观玩不尽。胡雪岩便说:“何不配个框子,把它挂起来?”

“说得是。”古应春立刻叫进听差来吩咐,“配个红木框子,另外到洋行里配一面玻璃。最好今天就能配好。”

接着又看被面、看枕头,七姑奶奶自己笑自己,说是“倒像看嫁妆”。惹得婢仆们都笑了。

“饿了!”胡雪岩问,“七姐,快开饭了吧?”

“都预备好了,马上就开。”

席面仍旧像前一天一样。菜是古应春特为找了个广东厨子来做的,既好又别致,罗四姐不但大快朵颐,而且大开眼界。有道菜是两条鱼,一条红烧、一条清蒸,摆在一个双鱼形的瓷盘中,盘子也很特别,一边白、一边黄,这就不仅罗四姐,连胡雪岩都是见所未见。

“这叫‘金银鱼’,”古应春说,“进贡的。”

胡雪岩大为诧异,“哪个进贡?”他问,“鱼做好了,送到宫里,不坏也不好吃了。”

“自然是到宫里,现做现吃。”古应春说,“问到是什么人进贡,小爷叔只怕猜不到,是山东曲阜衍圣公进贡的。”

“啊!”胡雪岩想起来了,“我听说衍圣公府上,请第一等的贵客,菜叫‘府菜’,莫非就是这种菜?”

“一点不错。府菜一共有一百三十六样,菜好不稀奇,奇的是每样菜都用特制的盘碗来盛。餐具也分好几种,有金、有银、有锡、有瓷,少一样,整桌台面都没用了,所以衍圣公府上请贵客,专有个老成可靠的老家人管餐具。”

“那么进贡呢?当然是用金台面?”

“这是一定的。”古应春又说,“宫里有喜庆大典,像同治皇帝大婚,慈禧太后四十岁整生日,衍圣公都要进京去道喜,厨子、餐具、珍贵的材料都带了去。须先请旨,预备哪一天享用府菜,到时候做好送进宫,有的菜是到宫里现做——这要先跟总管太监去商量,当然也要送门包。好在衍圣公府上产业多,不在乎。”

胡雪岩听了大为向往,“应春,”他问,“你今天这个厨子,是衍圣公府出身?”

“不是,他是广东人,不过,他的爷爷倒是衍圣公府出身。这里面有段曲折,谈起来蛮有趣的。”说着,他徐徐举杯,没有下文。

“喔,”七姑奶奶性急,“有趣就快说,不要卖关子!”

“我也是前两天才听说,有点记不太清楚了,等我好好想一想。”

“慢慢想。”罗四姐挟了块鱼敬他,“讲故事要有头才好听。”

“好!先说开头,乾隆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