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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二张《清明上河图》惊现香港 · 六

马伯庸2015年01月0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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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的时间大约是十五分钟,也就是说我每三十秒要看清一样东西,心理压力是相当大的。射覆者射心,果然是名不虚传。我连忙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一件件看过去。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位于木架右上角的一尊青花山水人物纹笔海。这东西的光泽含而不露,白釉上泛起一点点青色,上头绘着山水,柳树已现枯枝,一旁松柏却依然枝繁叶茂,这画的应该是深秋景致。这东西看起来应该是清中期的,不是雍正朝就是乾隆朝。我飞快地给它估了一个价,然后去看第二件。

第二件是一个微胖的扁铁盒子,有一个托架让它竖起来。盒子应该是铁皮的,四角包着银边,盖子上还有勾勒均匀的几何图案。这是个银边烟盒,里头的高度恰好能摆好一排香烟。这玩意若不是民国货,我把药不然脑袋拧下来,根本值不了多少钱,直接划掉。

我轻轻地笑了一下。古玩种类多的好处就在这里,彼此之间差异很大,有些东西可以直接排除掉,省掉不少心。

我飞快地移向第三件,这是个犀角雕的杯子,造型古朴,杯子外壁雕的是一幅山居图,卷藤纹、植株和山中奇石雕得十分精细,刻痕深峻,边角圆润,刀功精湛无比。我隔着这么远,都能感觉到一种厚重的气势涌过来。这东西我猜大概是明代晚期的,这种叠层的雕刻技术是典型的明风,而且要到明代晚期海禁开放,犀牛角这种材料才会大量流入中国。我扫了一眼雕纹的包浆,小童、树藤、山石、大树的表皮都覆着黑褐色包浆,含蓄而幽邃,我相信自己的眼力肯定没错。

不知为何,我一看到那大树,脑子里忽然跃进一个念头。

百步穿杨?

这四个字一下子让我的思绪跑偏了。

百步穿杨,这个名字怎么听着这么熟,最近我一定在什么地方听说过。我摇摇头,想把这些无关的念头赶出脑海,可它偏偏飞速地运转起来。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钟爱华在给我讲述豫顺楼大战时,曾经提过这个名号。当时在斗珍会上,七家商号为了钳制黄克武,各出高手赌斗,其中有一项,就叫作百步穿杨。

射覆是个雅词儿,只在京城流行,到了河南改成了更加直观的“百步穿杨”。但戴鹤轩明明是杭州人,又待在南京,怎么用的是河南的术语呢?难道他和豫顺楼之战也有什么渊源?这人年纪轻轻就进了《清明上河图》的鉴定组,跟他的身世背景有没有关系?

这些乱七八糟的思想碎片飞快地划过脑海,吸走了我大量宝贵的时间。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香已经燃了一半多。

我一时大惊,急忙收回思绪,重新去看墙上的古玩。可是那些疑问好似杂草一般,无论如何也清楚不了,根本无法集中精力。但这个时候怎么能不集中精力?如果输了,不光烟烟救不出来,只怕《清明上河图》的事也没了着落。我越想越急,越急就越定不下来心,脊背一阵发凉。

香很快就燃尽了,戴鹤鸣把手臂用力一挥:“你选好没有?”我这时候才看了不到一半,哪里选得出来,只得草草扫过一眼,勉为其难地指着那犀角雕杯道:“我选它。”

“你确定?”

“嗯……”我犹豫再三,还是坚定了自己的信心,把指头点了过去。

戴鹤轩把手一摊:“可惜,你输了。”

“为什么?”

戴鹤轩嘿嘿一笑,伸手从架子上把那个犀角杯取下来递给我。我用手那么一掂量,心里就凉了半截。再看那杯上的纹路,彻底凉透了。

犀牛角有一个特点,它的纵向纹路永远都是平行而展,中间绝不交错,收藏家都称之为竹丝纹,而其他的黄牛角、水牛角的纹路是交错的,如同网状。这本该是常识,我一时起急,光顾着看雕饰,却忽略了这么一个本该放在最开始的判断。

犀角牛角,虽然只一字之差,价格却是千差万别。哪怕这杯子真的是明代产物,犀角杯和牛角杯价位也差得远去了。如果我当时能再沉得住气一点,看到这个纹路,就不会犯这个低级的错误。

我眼冒金星,懊悔得几乎想一头撞到玻璃橱窗上。我为什么这么急!为什么中途走神!最后一个宝贵机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我手里滑走了。戴鹤轩见我垂头丧气,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年轻人,你也别难过,这不是你运气不好。其实从一开始,你就没有丝毫胜算——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的话刚一出口,我身旁的药不然突然脸色大变,抓住我的胳膊急道:“许愿,咱们走!”我站在原地没动,沉声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戴鹤轩得意洋洋,把手里的那枚古钱抛了抛:“黄克武这个人,脾气是暴躁了点,但眼光和人品不会有错,他怎么会拿赝品来蒙事呢?我告诉你吧,这枚是货真价实的缺角大齐通宝,可惜偏偏你却不信。”

我的身子晃了晃,喉咙嘶哑起来:“那一道凸痕,不是伪造不精的破绽吗?”

“我若不说是假的,你怎么会那么轻易让我拿到手?”戴鹤轩笑道,“我免费给你上一课吧。这枚钱不是普通的大齐通宝,而是铁范铜试铸钱。而那条凸痕也不是假痕,那叫流铜。你知道的,铸钱是个大工程,一次就是十几万枚,所以在大规模铸造之前,必须得先试铸几枚示范用的铜钱,以检验模具是否严丝合缝。这一枚钱,显然是模具还不够精细,以致在浇范的时候,铜液顺空隙流出一截,留下这么一道钱疤。”

难怪这枚“大齐通宝”如此贵重,这就和错版人民币似的,印错了的东西比正品还值钱。

“练功之人,最讲究心胸坦荡,别无杂念。我就算让你输,也会让你输得有意义,就当是免费传功。怎么样?学到点东西没有?”戴鹤轩把铜钱搁进口袋里,还装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看着他捡了便宜还卖乖的得意面孔,我几乎要吐出血来。他用这么个小手段就把我骗了。一枚能换回天大人情的古宝,却被我当成假币,只换回了一次赌斗的机会——而且还已经被我浪费了。

完了完了,烟烟救不出来了;《清明上河图》的底牌也找不到了,五脉要完了。一想到这里,我的心脏就剧烈地抽搐起来,脸色急遽变化,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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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药不然扶住我的手臂,另外一只手贴在我后心,让我不至于摔倒:“你的心境已乱,今天就到这里吧。”

“可是这一走,我们可就再无机会了!”我拒绝。

药不然沉声喝道:“你现在这副德性,能做成什么事?”

我闭上眼睛,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我现在心乱如麻,胸口闷得简直要窒息。射覆失败还罢了,居然还亲手把大齐通宝当成赝品拱手让人,这对我的打击尤其之大。现在我就像是清末那位射覆名家郝人杰一样,信心濒临崩溃,再勉强斗下去,百战百败。

“接下来交给我吧。”药不然拍拍我肩膀,转头对戴鹤轩道,“戴先生,射覆算我们输了。”他还是那一副嬉皮笑脸,戴鹤轩一时摸不清他的路数,眉头微皱:“你是五脉哪位?”

“玄字门,药来的孙子药不然。”药不然漫不经心地往那一站,散射出一种危险的气息。他自从进了戴鹤轩的别墅,始终保持着低调,一直到现在才主动站出来。一听这名字,戴鹤轩脸色顿时微微抽搐。佛头那件事他显然知道些内情,对这个危险分子也略有耳闻。他双手放下,摆了个防备的姿态,警惕地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会凑到一起?”

药不然望了我一眼:“我们可没凑到一起,不过这跟您没关系——总之,今天我们认栽,下回再向您讨教。”

戴鹤轩转了转眼珠,似乎是心有未甘,但他看药不然的架势,似乎不答应就要动手。他吃得住我,却吃不住药不然的脾性——那可是一个连自己亲爷爷都敢出卖的狠角色,戴鹤轩一时也不敢太过强逼,便大袖一挥,故作大度道:“好,亢龙有悔,事不宜极,我随时恭候就是。”

两人不怀好意地对峙了一阵,都看不穿对方破绽,便一起客客气气地走下一楼。我思绪混乱之至,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戴鹤轩好心地说要不用气功帮我推拿一下,被药不然客气而坚决地拒绝了,一路把我拽出了别墅。

我们两个上了车,大概开出去十来里路,来到一处江堤旁边。此时已经天黑了,周围开阔寂静,一个人都没有。药不然看了看后视镜,把车子灭了火,然后把头转向坐在副驾的我。

“好点没?”

我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觉得头疼得厉害,而且胃部有轻微痉挛,有点想吐。药不然递给我一瓶矿泉水,埋怨道:“哥们儿啊,我说你也太糊涂了。那个姓戴的为什么骗了你以后,还当面把真相说出来?他是在故意羞辱你,打击你的自信心啊!要不是我拦着,那你可就彻底废了。”

“我没事。”我兀自嘴硬。

药不然怒道:“没事个屁!你看看自己这副德性,失魂落魄,心慌意乱,就差没投长江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

药不然一把将矿泉水瓶抢过去,照头泼了我一脸:“我不管?我要是不管你早完蛋了!你看看你今天的表现,得有多他妈心浮气躁。犀角杯那纹路多明显,一条狗都能看出来;还有那枚大齐通宝,就算你不懂泉货,难道还不信任黄克武?这么简单的两件事,你办砸了不说,还跟我这儿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你丫脑子到底在想些什么?还有点判断力没有?”

面对他的突然爆发,我沉默不语。药不然没打算放过我,继续骂道:“你现在整个人呐,就跟个汽水瓶子似的,里头装的什么口味,全都让人看得通通透透,一晃还一肚子气。别说戴鹤轩,就是潘家园里随便哪个小贩,现在都能把你耍得团团转!原来那个破了佛头案的许愿跑哪儿去了?”

不知为何,我一下子想起刘一鸣当初给我的八字批语:“急而忘惕,怒而失察”。药不然没那么文雅,说的意思却差不多。无论是长辈还是死敌,居然不约而同地点出了相同的问题。我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药不然见我脸色灰白,口气缓了缓:“我能理解你的心思。你一心想找老朝奉报仇,结果把五脉给扯进危局之中,结果心怀愧疚,无法解脱,只要一想心里就难受,就没法沉下心来,跟揣着个仙人球似的坐立不安,我说的没错吧?”

我微微地点了点头。我的理性告诉我不要深陷在过去的错误里,对老朝奉的痛恨,对许家的焦虑,对五脉的歉疚,三股不同而又彼此关联的情绪,绞成了一根绳子缠在我的心口,我越是挣扎,它们绞得越紧,无论如何都解不开。我跟刘一鸣在病房进行谈话以后,接受了拯救五脉的使命,利用任务的压力把这股复杂情绪强行压制在心底。可是,当我败给戴鹤轩,意识到自己的使命濒临失败以后,这股情绪一下子反弹回来,让我一下子被抛入自责和痛苦的泥沼,无法抬足而出。

先是被钟爱华设局,坑害了五脉;再被戴鹤轩所骗,失落了唯一扳回局面的机会。我这样无能的家伙,该怎么样才能赎罪?我挥拳朝着车窗砸去,拳头砸在车玻璃上,生疼无比。

药不然盯着我,把矿泉水瓶子放下:“你小子,脾气太轴,喜欢钻牛角尖,一旦进套,自己就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了。你知道吗?老朝奉让我过来帮你,就是算准了你自己想不开,得有人帮忙开解——他可真是了解你。”

“别跟我提这个名字。”我猛然瞪向药不然,目光凌厉。

“好,好,不提他。”药不然缩缩脖子,重新发动了汽车。我无力地靠在座椅上问道:“你这是要去哪?”

“你现在心境已经乱了,不能任由你自暴自弃下去,幸亏老……呃,幸亏我们早有准备,可以把你变回到原来的许愿。”

“又是老朝奉!停车,我要下车!”

我带着怒意要去拉车门,却不防药不然突然重重地捶了我一拳。这拳打得够狠,打得我肩窝钻心的疼。他“哼”了一声,把手重新放到方向盘上:“本来想扇你耳光的,可那么做太娘们儿了,你丫能不能成熟点!凡事分个轻重缓急好吗!”

他见我疼得龇牙咧嘴不说话,这才恨铁不成钢地说:“这次咱们的对手,可跟从前不一样。那些海外拍卖行的实力通天,他们既然布出这么大的一个局,那么绝不会只有这点后招。说不定现在咱们的行踪,就已经在人家的监视之下。被戴鹤轩骗,最多是损失一枚铜钱;如果你还是这副鬼样子,被钟爱华和百瑞莲再骗一次的话,那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到时候别说五脉,就连我和老朝奉都会被你牵连——咱们现在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明白了?”

我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不服,但我把话在这儿说明白喽,你乐意也罢,不乐意也罢,不想五脉完蛋的话,就老老实实跟我走,时间已经不多了。”说到这里,药不然把车一下子停到路面,拉开车门,“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你现在就给我滚下车,抱着你的私怨坐视整个古董界洪水滔天,自生自灭。”

我没有动,但也没有回答。药不然重新握住方向盘,眼神越过我的肩膀,投向浩瀚的江面。他嘴角动了动,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你至少还有得选择。”

“什么?”我转过头来,略带惊讶地看着他。可药不然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常,似乎刚才那句话根本没发生过。我盯着他,想看出一些端倪,可最终还是失败了。

“你到底跟我走还是下车?”他催促道。我默默地把安全带系起来,问道:“去哪里?”

“中山陵。”

药不然吐露出三个字,车外江风突然大起。

 

共 6 条评论

  1. 燈神说道:

    許願需要一個神燈

  2. 主角不如配角说道:

    弃书,被骗一次次还不行,天天气的要死,人家一说老朝奉,啊,我要弄死他,第一部被他自以为是害死的人还少吗?以为第二部性格稳重一些,还不如第一部那,这次不知道被他害死多少好人,看下去也简单,把药不然当主角看吧

  3. 匿名说道:

    说实在的,就许愿这种智商和处世心境,在现实生活中是没什么机会等着他的。要不是主角光华,不允许他赋闲在家。生活中怎么可能有什么单位或者公司对许愿这种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委以重任?整个古董圈莫名其妙就必须靠这孙子拯救了?

  4. 檀百灵说道:

    “你至少还有选择。”我觉得这句话谁都能看出来只说了一半,并且猜出下一半是:而我没有。是许愿的智商下降了还是当局者迷!

  5. 星河说道:

    第一部他多厉害你们是忘了吗?真就一错盖全功呗?谁还没有成名之后就飘了的时候?还在底下评论这些东西,真不知道上面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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