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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柳青2018年10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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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振山互助联组的三头肥猪,统共杀了二百三十多斤肉。到晌午光景,官渠岸,上河沿和下河沿,约莫有五十多户人家,来到土神庙前边这土场割了肉。有割三斤的,有割五斤的,最多的割了十来斤。杨加喜捉的秤,孙志明收的钱、记的账。晌午以后不久,他们就连头、蹄、肚、肠、心、肺,都处理完毕了。郭振山办完这事,有股胜利者的傲气。他在心里头对梁生宝说:“你农业社不做生意?我互助组做一回给你看看!”

联组的三个领导人最后离开杀猪的土场。这时候,忙乱了半天的郭振山,才想起改霞她妈好像没有来割肉。没有!他问,杨加喜和孙水嘴都说没见。

“为啥呢?”郭振山独自个儿在脑子里捉摸,“改霞过几天要回来呀。她妈连点猪肉也不割吗?不能不割肉吧?准定有旁的啥缘故!”

“是没现钱不好意思伸手呢?还是肚里头对我郭振山没好气呢?唉!唯有这号女人,心眼比针眼还小!一个麻钱的事搁在心上头,一辈子也过不去!”

都说改霞她妈后悔不该让改霞出远门去工厂。都说改霞这回探家,她妈就会不让她再走了。村内的种种传说,使郭振山不安。尽管老婆儿对他不像从前那样尊敬,他还是有必要亲自到柿树院去摸摸底,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情。改霞几天之内就回来了。这不是和他没关系的事呀……

郭振山提着一个猪头,从土神庙对过的土场上回家去。不!他不回家去了。他直接到柿树院去!这个猪头九斤重,他按公道的惯例折四斤半肉钱买下来的。要是改霞她妈愿意要,干脆!他就原价让给老婆儿吧!他想:这样比空手去好说话些。

郭振山提脚踏进柿树院的街门里。啊啊!尽管是斜对门邻居,尽管他动员改霞支援工业化的那阵子,常来串门儿,只有半年多的时间他没来过,郭振山现在感到院里的柿树、草垛,简直生疏得很。他心情上涌起一股进了不相好的邻居院里的那种不愉快感觉,但他不得不来。

“徐大婶!”郭振山朝草棚屋窗户干巴巴地叫了一声。

不像从前一样啰!屋里没有立刻答声。看这老婆儿多别扭!

“徐大婶在家吗?”郭振山又咧嘴问,颧骨上的肌肉颤抖着。

屋里不大痛快的声音:“嗯——啊……”

郭振山很不乐意地踏上门阶,推开门板,勉强进了屋里。

改霞她妈坐在炕上。老婆儿没下炕来,只拿嘴让座。那双眼睛连看也不看郭振山手里提着什么。好像郭振山亏了她的心,骗了她的钱似的。

郭振山把猪头放在脚地上,努力强笑着说:

“咱联组今日杀猪,你老怎没来割肉呢?”

“俺屋里没人吃肉……”老婆儿愁容满面,感叹说。

“不是说改霞妹子过年要回来吗?”郭振山讨好地问,“我听说你老高兴得很嘛,又做米酒,又蒸花馍,又扫房子,又贴年画。一渠岸都说你准备欢欢喜喜和闺女团圆。怎?你怎忧愁成这样?啊?……”

老婆儿拿起衣襟,揩了揩眼眶里的泪水。郭振山更加纳闷:这又是为什么呢?不开通的老婆儿!

“你老甭着急嘛,大婶!”郭振山安慰她,“她昨日没回来,今日就回来呀!她今日不回来,明日就回来呀。她打信说回来,还能不回来吗?你老着那么大急做啥?我听说改霞妹子过年要回来,给你家留下一个猪头,旁人谁要都没卖。我知道你们女人家吃不下去肥猪肉。这猪头肉不腻人,你娘俩儿过年煮得吃去!嗯!”

郭振山亲切关怀地说,说着已经在脚地蹲下来了。现在,他已经克服了他刚进屋来时那种窘迫的感觉了。

他知道几句讨好的谎话,好比一片膏药,给谁贴上都会觉得舒服。坐在炕上的改霞她妈终于抬起眼睛,看了看放在土脚地上的猪头。但老婆儿什么话也没说。她既不拒绝,也不道谢。她只是长长地嘘了口气。这显示她简直伤心透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郭振山听他婆娘告诉他:改霞她妈对同巷子的女人们说过,她后悔没让改霞和生宝结婚,后悔把自己守寡守大的闺女放出笼飞走,成年累月地连影子也见不上。郭振山相信改霞她妈的这种心情是实在的。的的确确守寡守大的闺女,这地方一般都是招亲,或者嫁给本村人或邻村人,母女好常见面,互相关照。郭振山没想到改霞她妈尝了半年独自个儿住着一座草棚院的苦楚,竟然伤心到这步田地。他不免吃了一惊。啊呀呀!徐寡妇瘦了呀!好不叫人心软啊……

庄稼人朴素的本性这时在郭振山的精神上觉醒了。他开始有点可怜改霞她妈。眼见过孤单的老婆儿这半年里头,常常地把她大闺女和二闺女的娃子,轮流接到柿树院给她做伴。从老婆儿的心情来说,当然,改霞最好是不去工厂。郭振山用非常温和的话语,一片真心地开导改霞她妈,不能按老婆儿的心情办事啊!

“大婶子。你老是个明白人嘛!自解放到而今,改霞妹子解除婚约,改霞妹子入团,改霞妹子进下堡小学……样样事实,我这笨嘴一说,你老就明理了。事情要想开哩哎,不能白日黑夜往一点上想嘛。怎能说,改霞妹子是飞走的鸟儿呢?她到北京长辛店铁路工厂当学徒,二年期满。等咱省的铁路工厂筹办起来,她就回到西省了。到那时间,她还能不常回家看望你老吗?二年,只有二年,你就等不了吗?”

改霞她妈坐在炕上不做活了,现在两手放在怀里,专门别扭,抬起眼睛,看了看郭振山的大脸盘,她又嘘了一口气。郭振山想:是!老婆儿是有话说不出口。不是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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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大婶子,”郭振山开始惋惜地安慰,“退一步说,改霞妹子住工厂,对你老也不是没好处,人家二年学徒出来,又有了手艺、又有了文化。人家当了正式工人,每月起码的工资三四十元。人家吃过穿过,还能接济家里。你看河那岸下堡村的职工家属,哪一家不是掀了房上的稻草换瓦顶?哪一家不是雨伞、胶鞋、暖水瓶、花布被子……样样全!眼看就要享福,你不想,可想着改霞妹子在柿树院守着你。在咱农村烧锅做饭好?啊?大婶子?”

改霞她妈终于给问得出了声儿,冷笑了一笑。

郭振山想听听她到底怎样,不打岔,等着她开腔。老婆儿突然间满肚皮怨气,冒出了一句:“尽是你拿这套话,把俺娃哄骗走的!”

郭振山猝不及防,受到明目张胆的攻击。他的大脸盘腾地通红了。“哼!这老婆子死顽固老封建!心这么歹毒?怪不得土改那年,她听到有人说梁生宝和改霞几句闲话,就到我郭振山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告梁生宝!这时,老婆子又看梁生宝比我强,该反过来咬我郭振山了!”郭振山满肚起火,嗓子眼冒烟,眼皮里头发痒,鬓角里的筋嘣嘣跳着。鞋底下的土脚地往下沉,屋墙在动荡。他不由自己的要暴躁起来了。竟然有这样昏头昏脑的老婆子!

但是郭振山忍住了。他一转念:眼时村里的形势对他不算有利。梁生宝已经成长起来了。甚至于有些庄稼人眼里,农业社主任是比互助联组长站得高些。党里头对他虽说还没看绝,可没前两年看重他了。他的威望去年整党时从下堡乡缩小到蛤蟆滩,今年互助合作又从全村缩小到官渠岸一条巷子里,改霞她妈才敢对他这么冷淡,甚至于竟敢用言语冲撞他。他为了几句话,在这时候和这死老婆子闹翻,吵得满村风雨,太不合算。忍吧!忍吧!等他郭振山的互助联组办成丰产的农业社了,那时候,他将和人见高低。好汉不吃眼前亏!

涌到郭振山脸上的热血,现在回到他身体的各部分去了。

郭振山使了很大的劲儿,才在他惨白的脸上装出了笑容,讽刺说:

“大婶子!你老的记性不行了哟!改霞妹子住铁路工厂是卢支书说的,可不是我郭某人说的哎!我郭某人劝说她住国棉三厂来,没成了事实。那回以后,国家嫌招考工人扰乱农村青年人的心思,改成由地方上介绍了。我郭某人还没介绍人住工厂的权柄嘛!”

“不是你一春天来来回回神说,俺娃儿连想也想不起住工厂的事儿!”老婆儿有根有据地反驳。

郭振山笑问:“那么改霞妹子一春天尽想啥事来呢?”

不出郭振山所料,老婆子只看了郭振山一眼,说不出想和生宝结婚的话。

“你为娘的知道闺女想啥事,我一个男共产党员和一个女青年团员,公事公办,长幼又差了二十多岁,哪里知道改霞妹子想啥事呢?她不是把啥心思都对我说呀!”郭振山很有把握地辩论。

老婆子还是说不出话,又不满意地盯了郭振山一眼。

郭振山这回得意地笑了,心里头想:“看!你老婆子说不出口吧?改霞没对我提说过她和生宝的婚姻问题。你也没给我提说过这层事。我没给改霞说过不要她和生宝结婚的话。我给谁也没说过这话!给俺屋里娃他妈也没说过!我没说过破坏旁人婚姻的话。我只是劝说她住工厂,我怕啥?你老婆子心里头这样思量,或者改霞本人心里头这样思量,那是你们自家猜想。要怪我,你们拿得出一句话的证据吗?嘿嘿……我郭振山也不是傻瓜,说话没一点把握!”

郭振山眼看着改霞她妈坐在炕上不高兴的样子,心里头这样想着。他已经摸清了对方的底子——说不出口!他一下子放心了。他非常爽朗地笑着,开始了他所习惯的高谈阔论。

“哈哈!我是春天来来回回劝说过改霞妹子支援工业化。我一片为党为国的好心肠。我一个四十多岁的庄稼人嘛,眼直心实,脑子又不多拐弯儿。我相信国家工业化是第一当紧的事。我走路听人家说:要三十年,才能把咱中国建设成一个工业国家。说到那时候,才能闹农业合作化。谁知道这是些脑筋糊涂的书呆子说的瞎话。直到宣传党的总路线了,我才知道我上了书呆子的当。城市和农村一齐建设,不是先城市后农村。唉!我这死脑筋听瞎话吃了亏。我今年没抓紧咱渠岸的互助组,办社落在后面了,脸上无光。我已经在支部会上坦白反省了。我承认错误。我从今向后心眼放活些,好好办互助合作呀!就是这话!你老看我劝说改霞妹子住工厂,有啥心眼不正的地方吗?你老提说出来,我看合乎我的心情儿不!哈哈!是呀!谁也有想不到、看不到的时候,你老就帮助我洗一回脸嘛!”

几句话说得改霞她妈软了,脸也不那么沉了,难受地回话说:“大侄儿!不怪你。怪我老糊涂了,不该让改霞走就是了。”

想不到这场争论这样容易地烟消云散。郭振山想:“好!她改霞今日或明日回来,无论再去不去长辛店工厂,我郭振山都好说话了。嗯!要是改霞不回工厂去了,和生宝结了婚,一块办他们的灯塔社,我郭振山也不心慌。我郭振山没对她改霞说过一句生宝本人的坏话。她改霞不能在我的好肉上生蛆!就是这话!”

郭振山现在不再劝说老婆儿让改霞过了年回工厂去。双方的心事已经不和,邻居间的感情已经不睦,郭振山努力想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说一说,然后好走。但是他想不起来,因为这母女俩现在引起他的反感,没有话说。

这回是改霞她妈先开口,难受地说:“郭主任,你把猪头拿走……”

“怎?”郭振山开玩笑说,“舍不得钱?这猪头九斤重,才四斤半肉钱。”

“不要……”老婆儿连看也不看东西,坚持地说。

郭振山提议:“要不咱两家一劈两半。怎样?”

“我连一个猪耳朵也不要……”

“为啥?给我伤脸?要我难看?”

“不是。我没心思做……”

“赶明日改霞回来,叫她自己做嘛!”

“改霞不能回来了……”老婆儿又拿起襟子揩眼泪。

“啊?”郭振山张大了嘴。

“今日乡邮送来改霞的信,说她不回来了……”

“为啥?嫌花路费?”

“不是……”

“那是为啥?请不脱假?”

“也不是……”

“咱两家真有啥冤仇,你老怎么不信服我?你老就痛痛快快告诉我吧!我帮助你老分解,看到底是怎回事情:为啥说了回来,到时候又来信说不能回来了。”

改霞她妈流着眼泪说:“咱陕西去的学徒全不回家,她想回来,没人结伴嘛……”

“不信!”郭振山大声地说,“那么她原来和谁结伴呢?”

“就是原来结伴的人不回来嘛……”

“啥人?她这回信上要是没说清楚是谁,就是假话!”

“带领她们的组长……”

“男组长?女组长?”

“男——人……”

郭振山张大了有胡楂的嘴巴,仰起头笑。他没好意思笑出声音来。他怕惹得改霞她妈痛哭流涕,不好看。但是他从心眼里舒服,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是好。没见过世面的傻寡妇老婆儿啊!你的闺女在工厂里十有八成已经有对象了。人家这阵儿在河北省有了相好的,你还在陕西省等着闺女回来和梁生宝相好呢!真是个榆木脑筋!但是郭振山嘴里笑着劝改霞妈,说:

“大婶子!你甭难受。改霞妹子今年春节不回来,她明年准回来呀!她明年春节不回来,她学徒期满准回来呀!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没人结伴,一个女娃子家,路上就是不好行动嘛。你老把心放宽,喜喜欢欢过年。这而今,共产党毛主席领导,无论在哪里,青年人都能学好。改霞妹子又心灵,又是青年团员,拿我这双笨眼,一解放就看出:蛤蟆滩搁不下这人!你老这阵见不上闺女难受,将来有你老畅快的一天。我眼不瞎,能算见这卦。就是这话!你老坐着,我还忙……”

郭振山说着,提起脚地上的猪头,高高兴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