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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 4

刘和平2019年01月0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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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谢培东站着与坐着并没有神态上的变化,十多年来他站在方步亭面前这样对话已经由习惯而成了自然。

“我明确地告诉你,崔中石是中共党员。”

“说下去。”

“方孟敖也是中共党员。”

接下来当然是眼对眼的沉默,是方孟敖目光逼出来的沉默。

“沉默什么?说下去。”明明是他造成的沉默,方孟敖却如是反问。失乐园

谢培东不看他了,抬眼望向了竹林的上方,语调低缓:“崔中石是我1938年在上海发展的中共党员。”

方孟敖慢慢站起来,直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依然没有看他,接着说道:“我是1927年大革命失败时加入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方孟敖的目光里,谢培东的声音就像刚刚从竹林那边一层层漫来的风吹竹梢声!

“还有你的姑妈,也是1927年加入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何宅一楼客厅。

谢木兰显得如此心神不宁。

只有程小云一个人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她。殉罪者

她想掩饰,装作轻松地在客厅里来回走着,抬头看了看楼上的走廊,故意踏上楼梯,极慢极轻地假装上楼。

程小云怜悯地望着她的背影,轻声说道:“不要去干扰你大爸跟何校长。”

谢木兰立刻站住了,转身向程小云露出极不自然的一笑,又轻步走下楼梯,轻步跳着,走到大门边的窗前,定定地望着窗外——这外面梁经纶那间小房才是她揪心关注的地方!

程小云:“梁先生和孝钰也是在说正事,你坐下陪我说说话吧。”

“好吧。”谢木兰仍然掩饰着,走回沙发边,在单人沙发上坐下,“程姨,你说吧。”

程小云望着她还在斟酌如何跟她说话,谢木兰的目光又已经望向了院落方向的窗外。

方邸院落竹林。

竹林那条石径接近院落处,邵元刚和郭晋阳专注地听着。

方孟敖站在他们面前低声说道:“把住这个院子,任何人不许进竹林。”

“明白。”

方孟敖转身沿着石径大步向竹林深处走去。

走过刚才谈话的地方,又转了一个小弯,他看见谢培东在离石径约五米深的竹林里站着,走了进去。

谢培东向他递过来一把竹篾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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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敖没有立刻就接,仍然审视着他。

谢培东:“平时修竹枝用的,你拿着,帮帮我。”

方孟敖这才接过了篾刀,依然看着他。

谢培东举手摸向身旁一根八九米高的粗竹,是想去摸上边一个竹节,接着说道:“才两年多就长得我摸不到了。孟敖,看到上面那条痕迹了吗?”

方孟敖抬眼望去,但见那个竹节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虽已愈合,但仍然清晰可见。

谢培东:“你个子高,挨着疤痕下面那个竹节帮我砍下来。”

方孟敖不再犹豫,一刀,两刀,接着伸手一扳——那根竹子的上半截带着茂盛的竹叶哗地断了,却叉架在旁边几根竹上。

谢培东去拽那一截竹竿,却拉它不动。

“我来。”方孟敖只一把,便将架搁在其他竹子间的那截竹竿拖了下来,摆在地上。

谢培东慢慢蹲了下去,并紧手指,伸进斩断的那截空竹筒里,显然是在凝神要夹住一样东西。

方孟敖竭力镇静地望着他那只似乎掏着了东西慢慢收回的手。

一个包扎得很紧的长条油布包掏出来了。

谢培东费力地想去拧开扎着长条油布包的钢丝,那钢丝却纹丝不动。

谢培东抬头望向方孟敖,方孟敖蹲了下去,两根指头捏着钢丝的纽结处,反方向很快就将那根钢丝解下来了。接着同样的动作解开了上边另一根钢丝。

谢培东两手伸了过去,慢慢展开了包着的油布,里面还微微卷着的是一个牛皮纸大封袋。

谢培东蹲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蹲望着谢培东。 落·霞&小·说w w w – l u ox i a – c o m

谢培东:“守住了,不会有人过来?”

方孟敖:“放心吧。”

谢培东这才打开了封袋口,将手伸了进去,掏出来一本薄薄的杂志,看了片刻,定了定神,将杂志递给方孟敖:“在里面,你看吧。”

方孟敖下意识地双手接过了杂志,还是先看了看谢培东,才去翻杂志。

中间夹着东西,一翻便是那一页,方孟敖的目光愣在那里!

——一张照片!

——正中间那个人经常出现在新闻报刊上——周恩来!

右边那个人显得比现在年轻,更比现在有神采,就是蹲在面前的姑爹!

左边那个人让方孟敖的眼慢慢湿了,他低声地像是在问:“是姑妈?”

谢培东的眼也有些湿了,点了下头。

这回是真的沉默,沉默了也不知有多久。

方孟敖用手掌擦了下左眼,接着用手指擦了下右眼,轻声问道:“姑妈牺牲了,您就带着木兰来找我爸了?”

谢培东只眨了眨眼,老泪已干,没有回答,接着便要站起来。

方孟敖伸手搀他起来:“我记得您当时是说姑妈病死在路上……应该不是病死的,上级派您到我爸身边来的吧?”

谢培东摇了摇头:“当时不是。我们那个地下市委多数人都牺牲了,剩下的走散了,我一时跟组织也失去了联系,才带着木兰来的你家。一年后组织派人来了,传达了上级的指示,决定让我留在你爸身边,了解国民党内部的经济情况。”

一个莫大的希望蓦地涌上方孟敖心头:“我爸知道您的身份?”

谢培东慢慢让他失望了,他在慢慢摇头。

方孟敖还是不甘心:“我爸那么厉害,十多年都不知道您的身份?”

谢培东当然理解他此刻的心情,答道:“中央银行的人是搞经济的,和国民党其他部门搞政治的人还是有所不同的。包括你爸,都不想太掺和国民党的政治,可经济和政治从来就分不开。好在中间经历了八年抗战,国共合作,我的工作更多是配合你爸为抗战筹款。到国民党发动内战,我和崔中石同志才真正开始秘密工作,从他们的经济了解他们的政治、军事。这期间更多的工作是崔中石同志在做,他在前面替我挡着,我在背后替他把着。唉,最后怀疑还是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崔叔是奉你的指示到航校来发展我?”

“是。”

“利用孟韦对我的感情,你们俩商量,每次都让孟韦叫崔叔到航校来看我?”

“是。”

“我明白了,我爸因此不会怀疑您。”

“……是。”

“为了使你不暴露,这样说吧,是为了使组织不暴露,你们最后又决定让崔叔去牺牲!”方孟敖语气突然严厉了。

谢培东轻轻摇了摇头:“不是。”

方孟敖不再看谢培东,只望着地面,望着那一竿斩断的竹子:“可崔叔是你看着死的!他从被抓到被杀,你和我爸都知道,而且你们都去过警察局。你们一离开,崔叔就被杀了。我想知道实情,到底是你们没有办法救他,还是你们做了决定要让他去死?”

谢培东:“都不是。” 落-霞+小-说w w w·l u ox i a·c o m

方孟敖猛地又抬起了头,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组织拟定了详细的救援方案,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通过我劝你爸出面去救崔中石。那天你在家,你应该明白,你爸去警察局是真心想救崔中石,为了你,为了孟韦跟你们崔叔的感情,他也要救崔中石。你爸一手拿着钱,一手拿住徐铁英的把柄跟他谈判,徐铁英答应了你爸,暂时不杀崔中石同志。可中石同志还是被他们杀害了……问题究竟出在哪个环节,这几天你一直在追究,应该比我要清楚些。这也正是组织上想要了解的情况。”

方孟敖闭上了眼睛,微风又起了,竹叶沙沙。

他眼里没有出现天空,却隐约听见洋楼里传来的钢琴声!

——是巴赫——古诺的《圣母颂》。

——是《C大调前奏曲》那段仿佛黎明时春风流水般的行板。

——是父亲那天从警察局回来心力交瘁勉为其难的弹奏……

眼睛猛地睁开,只有微风竹叶的沙沙声扑面而来。

“他现在在哪里?”方孟敖问道。

“在何副校长家里。”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说明白吧。”何其沧这时坐在他那把躺椅上,望着书桌打字机前坐着的方步亭,“你们中央银行到底是希望我这个方案赞成废除旧法币推行金圆券,还是论证币制改革不能推行?”

方步亭苦笑了一下:“中央银行不是我们的,我们也没有谁能够左右中央银行。其沧兄,你我都是学金融经济的,不是办商务印书馆出身的王云五,他不懂,你我应该懂。整个政府的财政赤字都已经达到四十万亿了。没有储备金,没有物资,依靠印一些新纸币能够挽救业已崩溃的经济?”

何其沧:“到现在还谈什么懂不懂经济,中华民国的经济有谁能懂?90%以上的原始自耕农,不到10%的城市经济却有90%掌握在少数官僚资本的手里。这么庞大的政府,这么庞大的军队,还要打内战,那些官僚资本谁愿意掏出一分钱来养?没有钱就拼命印钞票,货币都贬值了四十七万倍,你和我在美国学过这样的经济吗?你当我愿意写这个什么币制改革方案?你管着平津地区的金融,不知道几十万月薪的教授都在天天挨饿,何况市井小民?昨天我向社会局又问了数字,北平每天饿死的人已经六百多了……我兼着国府的经济顾问,通篇废话,我也得写呀。”

“这正是我来找你的本意。”方步亭站了起来,“所谓币制改革,说白了就是军事管制经济,谁也拦不住。可南京方面最关心的还是上海。其沧兄,你能不能帮我们北平和天津多争取一点儿美援,多争取一些物资配给。毕竟这个国家的文化精英多数在北平,学生闹事最厉害的也是北平。‘七五事件’你知道,南京方面下不了台,新的一派就打压老的一派,打不动,竟利用我的儿子来打我。我方步亭算个什么,无非一个一等分行的经理罢了。我倒了,换个人来北平分行只会更乱。吃亏的还是北平和天津的民众,包括那些大文化人和学生。”

何其沧沉默了,接着撑着椅子便要站起来,方步亭过来帮了他一把。

何其沧:“有一班十点飞南京的飞机,我这个方案本想今天送财政部。你既然来了,今天就不送了。干脆,你也耽误一天,帮我一起改改这个方案。”

方步亭这时已经完全不像北平分行的行长,而像老兄长面前的一个老兄弟,如此要强的人轻轻拍着何其沧的手臂,眼睛湿了。

何其沧也动了情,说道:“孟敖这孩子我见了几次,还深谈了一次。从小就落难,百战生死的人。我知道你这个父亲不好当。有机会我帮你开导开导他。”

方步亭捏紧了何其沧的手臂:“我们今天不谈他,好好改这个方案吧。”

“好,好。”何其沧应着,提高了声音叫道,“孝钰!孝钰!”

“行长,何校长是叫孝钰吗?”楼下传来的是程小云的声音。

方步亭去开了门:“是。叫孝钰来吧。”

“那就不要叫孝钰了。”何其沧望着门口的方步亭,“叫梁经纶上来,我告诉他方案今天不送了。”

方步亭点了下头,又对楼下大声说道:“不要叫孝钰了,请梁教授上来吧!”

“小妈,我去叫吧!”

这回传来的是谢木兰的声音。

方步亭回头时,何其沧的目光与他碰在了一起。

两个老人突然同时回避了对方的目光。

——这一层儿女的事,在两个老人的心头,真是“人有病,天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