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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下

[日]松本清张2018年08月2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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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添田彰一便请求与外务省欧亚局的某课课长村尾芳生会面。他先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秘书,对方反问:“您有什么事吗?”

添田回答:“我想见村尾课长一面,请问课长是否有时间。”

“课长很忙,请先告诉我您有什么事,我会转达的。之后我们这边会另行通知您会面时间。”

添田彰一说,他想亲自与课长说几句话。在添田不断的强烈请求下,课长本人接起了电话。与之前的男秘书不同,那是个沉稳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我是村尾,”对方例行公事地说道,“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添田彰一再次报出自己的名字与单位,说道:“我想采访一下身为外务省课长的您,可否请您赏光?”

“关于那些复杂的外交政策我懂得很少,您还是去采访更高层的领导吧。”

“不不,不是那方面的。”添田回答。

“那是哪方面的?”

电话那头的村尾课长的声音并不热情。虽然很礼貌,但却冷冰冰的,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也是所有官僚的惯有腔调。

“是这样的,”添田解释道,“我想写一本《战时外交故事》,听说村尾课长您当时正好在中立国任职是吧?”

“是的。”

“我觉得您是采访的最佳人选,请您务必赏脸。”添田再次请求。

“是吗……”

电话那头的村尾课长好像在思索着什么。他的语气不像刚才那般冷漠了,听着好像有戏。

“我也说不出什么东西来……”课长终于答应了。

“今天下午三点我有空。”他想了半天才说出三点这个时间,想必是翻阅笔记本确认了日程,“不过最多只能给你十分钟。”

“十分钟足够了,太感谢您了!”添田彰一道了谢,挂了电话。

——下午三点,添田彰一走进了位于霞关的外务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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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亚局在四楼,他便上了电梯。

无论是电梯还是四楼的走廊,都拥挤了很多访客。估计是来陈情的人。他撞见了好几个十二三人一组的陈情团,走廊和马路一样热闹。

接待处的小姐带他来到了会客室。

添田在会客室里等了许久。他走到窗边眺望,只见秋日的阳光照耀着楼下宽阔的马路,路上车水马龙,两旁的七叶树伸展开美丽的叶片。

脚步声传来,添田彰一赶忙离开窗边。

进屋的是个发福的男子。这体格与身上的双排扣西装很是相配。他的气色很好,就是头发稀疏了些——这是记者眼中的第一印象。

“敝姓村尾。”课长单手接过添田的名片,“请坐。”

“那我就不客气了。”

添田彰一与村尾课长对面而坐。接待员端来茶水后离开了房间。

“你想问我些什么啊?”

他不仅头发稀疏,连胡须也很稀疏。嘴角带着极具绅士风度的稳重微笑。因为发福的关系,他的身体把椅子塞得满满的。

“课长您在中立国的工作是不是一直持续到战争结束?”

添田彰一其实知道问题的答案,只是在这种场合,必须先向当事人确认一下。村尾课长回答:“不错。”

“您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战争结束后日本的外交有多么困难,着实不难想象。

“那是当然,毕竟当时那个状况……”课长一脸平和。

“当时的公使正好回国了是吧?”

“是的。”课长收了收下巴,表示同意。

“成为代理公使的,或者说是代理公使完成职务的,是不是一等书记官野上显一郎先生?”

“没错,正是野上先生。”

“他是在中立国过世的吧?”

“是的,真是太遗憾了。”课长平静地说道。

“野上先生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吧。”

“那是当然。”村尾课长掏出一根烟,“我们都说是工作折了野上先生的寿。当时我还是副书记官,就在野上先生手下工作,大家为了战时外交的事情,真是耗尽了心血。”

“当时是课长您把野上先生的遗骨带回国的吧?”

添田彰一的问题,让村尾课长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阴霾。

“你知道得还真清楚。”课长朝记者望去。

“哪里哪里,我只是查了查当时的报道罢了。报上说您抱着野上先生的骨灰盒回了国。”

“没错。”课长又吐了口烟。

“听说野上先生学生时代很喜欢运动,尤其是柔道?”

“他是三段。”

“对对,是三段。听说他的体格也很健壮。”

“这才是最要命的。年轻时运动过头了,反而更容易得肺病。”

“哦?那野上先生是因为肺病过世的吗?”

“没错。我记得是一九四四年初吧……他的肺病越来越严重,医生建议他去别处疗养一段时间。就像我刚才说的,战争期间日本的外交工作非常困难,而艰难的工作损害了他的健康。可野上先生就是不答应。在我们其他馆员的强烈要求下,他才勉强同意去了瑞士。”

课长缓缓道来,眯起眼睛,追忆起当时的往事来。

“那他是在瑞士的医院病故的吗?”

“嗯。我接到通知,前去领回骨灰。当时去一趟也不容易。”

“您有没有见到那家医院的医生,向他打听到野上先生临终时的情况呢?”

村尾课长的脸上没了笑容。原本挂在嘴边的从容表情,突然转化成了某种冷冰冰的东西。不过这一变化并不明显,要是添田观察得不那么仔细,也许就无法发现。

课长没有立刻作答。他的视线依然投向远方。

“我当然问了。”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回答。

“野上先生住院了三个多月,终究还是成了不归人。和当时的日本不同,那儿药品很丰富,只能说是天命吧。我也觉得他的家属很可怜,可我们能做的也只是把骨灰送回去了。”村尾课长看着地面说道。

“您抵达医院的时候,遗体已经火化了吗?”

“是的,因为他是在我到达前两个星期去世的。骨灰是那边的院长亲手交给我的,不过他叫什么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

这回轮到添田沉默了。他望着挂在房间墙壁上的画,画中描绘的是富士山。这幅画系著名油画家所作,山的轮廓是用朱色勾勒的。

“可否给我说说野上先生临终时的样子?”

记者将视线转回课长。

“听说他走得非常平静。咽气之前,意识一直很清楚,总说自己在如此紧要的时刻病倒,真是太对不起大家了。也难怪啊,当时的日本也危在旦夕啊!”

村尾课长玩了个双关语,然而课长自己也好,添田也好,都没有露出笑容。

“当时的报纸上说,”添田说道,“野上先生身处中立国,在欧洲复杂的政局之下,辅佐公使,为推进日本的战时外交鞠躬尽瘁。那他具体做了些什么事呢?”

“这……”

村尾课长一瞬间露出迷茫的表情,而那种不想回答问题时装出的暧昧微笑,也重返脸上。

“这我也不清楚。”

“可是课长您当时是副书记官啊,您不是他的下属吗?”

“这话没错,可是说实话,那些工作几乎是野上先生独自完成的。战时外交与和平时代的外交不同。因为同盟国的阻拦,我们要联系本国也是非常困难的,所以我们没办法一一请示上头。有很多事情是野上先生独自拍板,独自行动的。他也不会向我们汇报每一件事。”

“可是,”添田没有放弃,“课长,您是他的直属部下,您应该知道他做了哪些外交工作啊。我想问的就是这些,不用很详细,麻烦您给我讲个大概就可以了。”

“这就难办了。”这一回,村尾课长立刻回答,“这些事情还没到公开的时候。战争已经过去很久了,但要发表这些还存在很多难处。”

“已经过去十六年了,还不行吗?”

“不行。当时的那批人还活着,这会让他们为难的。”

村尾课长的话语戛然而止,脸上没有了微笑,连眼神也变了——那是说漏嘴之后悔不当初的表情。

“有人不愿意公开事实?”

添田彰一紧咬不放,就好像对方正要关门的时候,他迅速把脚插进了门缝里,打算撬开门一样。

“您所说的究竟是谁?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公开的吗?莫非当时的外交秘密还会影响现在的时局不成?”

添田用的是激将法。

而村尾课长并没有表现出愤怒,他平静地起身。这时,事务官出现在了会客室门口——他是来叫课长回去的。

“时间到了,我就先告辞了。”他故意掏出怀表看了看。

“课长!”添田彰一喊住了村尾,“公开野上先生当时的外交工作,究竟会让谁为难?请您务必告诉我。”

“如果我把他的名字告诉了你,你是不是准备去采访他?”

村尾课长望着添田,眯起双眼,嘴角仿佛带着一缕笑容。

“是的,视情况而定。”

“那我就告诉你吧。如果他愿意见你,你就去采访吧。”

“您愿意说了吗?”

“当然。去问温斯顿・丘吉尔吧。”

添田彰一目送着村尾课长宽阔的背脊消失在会客室门口。眼底留下的只有课长嘴角那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