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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两封来信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2019年08月0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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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米尔·哈菲尔德夫人向凯瑟琳·格雷小姐致以最诚挚的问候,同时希望能够在格雷小姐还没有留意到的时候为她指出——”

哈菲尔德夫人一鼓作气写到此处停住了,她遇到了一个所有人在写这类信的时候都会遇到的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如何流畅地用第三人称来表述自己想要说的事情。

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哈菲尔德夫人撕下了一张便签又重新开始写。

“亲爱的格雷小姐,非常感谢您能够尽心尽责地照顾我的艾玛表姐(她的去世对我们来说着实是一个巨大的损失),我不得不觉得——”

哈菲尔德夫人写到这里又卡住了,这封没写完的信跟上一封一样被丢进了废纸篓。在废纸篓装了四封没写完的信之后,哈菲尔德夫人总算写出了一封让自己颇为满意的信。这封信被封好,贴上邮票,信封上写上了凯瑟琳·格雷小姐的地址:肯特郡圣玛丽米德镇的小克兰普顿村。次日清晨的早餐时分,它就同另一封装在考究的蓝色长信封里的信一起被放到了凯瑟琳小姐的餐桌上。

凯瑟琳·格雷首先打开了哈菲尔德夫人的信,信件内容如下:

亲爱的格雷小姐:

您为我可怜的表姐所做的一切都让我的丈夫和我满怀感激。尽管我们知道在最后的时间中,她时常不省人事,但她的死对我们来说仍然是非常大的打击。我了解到她的遗嘱分配极其古怪,这份遗嘱在任何法庭上都站不住脚,我想,聪明如你也一定察觉到了这个事实。我的丈夫说,处理这些事情最好的方式是我们能够私下解决。我们也将很乐意为您推荐一个相似的职位,并且希望您能接受一份小礼物。请相信我,亲爱的格雷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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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实于您的:

玛丽·安娜·哈菲尔德

凯瑟琳·格雷读完这封信之后,笑了一下,又从头读了一遍。读完第二遍之后,她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了。然后她拿起了第二封信,简单看了一遍之后,她放下信,出神地凝视着前方。这次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任何表情,她安静地陷入了沉思之中,旁人无法在这位女子的脸上读出她的内心究竟有什么样的情绪波动。

凯瑟琳·格雷小姐今年三十三岁,她本出身名门,但她的父亲破产了,所以她不得不从小就自力更生。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她到老哈菲尔德女士家做了保姆。

所有人都知道,老哈菲尔德女士十分挑剔。她家的保姆频繁地换来换去。她们满怀希望而来,但都饱含泪水而去。然而当十年前,凯瑟琳·格雷踏入小克兰普顿时,之前的一切混乱都结束了。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于是人们只能将这归功于天赋,凯瑟琳·格雷就是有这样的天赋,她能不着痕迹地降伏老太太、小男孩和狗。

二十三岁的她是一位有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的安静姑娘。三十三岁的她是一位安静的女士,那双灰色的眼睛还是那么楚楚动人,眼中闪动的那种宁静丝毫不会为外界所打扰。除此之外,她还有一种天生的幽默感,并且这种幽默感并没有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消失。

她正坐在早餐桌边盯着前方出神的时候,门铃伴随着门环的撞击声急促地响了起来。侍女急忙跑去开门,急喘吁吁地向她报告道:

“是哈里松医生来了。”

伴随着门环嘈杂的撞击声,这位身形高大的中年医生活力四射地出现在凯瑟琳面前。

“早上好,格雷女士。”

“早安,哈里松医生。”

“我这么早来拜访您,”医生解释道,“是因为我估计您可能已经收到了一封来自哈菲尔德那些亲戚的信。这位自称为萨米尔夫人的人实在是太恶毒了。”

凯瑟琳一声不响地把桌上那封来自哈菲尔德夫人的信递给他,然后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医生认真地看着这封信,他的眉头越皱越紧,鼻子和嘴巴里不时地发出嘲讽的哼声,看完之后,他猛地把信扔回桌上。

“太龌龊了!”他怒气冲冲地说,“简直一派胡言。别被他们吓住了,亲爱的。哈菲尔德夫人写遗嘱的时候同你我这样的正常人一样清醒,没人能对这份遗嘱的内容提出反对意见。他们自知理亏,说什么拿去法庭的那些话也纯属胡扯,因此他们想方设法地想和你私下了结这件事。听着,亲爱的,也别被他们的阿谀奉承所蒙骗了。你要记住,你有权利得到这笔钱,千万别感到有任何顾虑或者良心上的不安。”

“我恐怕不会有这些顾虑。”凯瑟琳说,“这些都是哈菲尔德夫人丈夫的远亲,在她活着的时候,他们也从未来探望过她。”

“你是一位很善解人意的人。”医生说,“我比谁都了解,过去十年中你都遭了哪些罪。你理当全数继承那位老夫人的遗产。”

凯瑟琳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

“全数继承。”她重复道,“您还不知道一共有多少钱吧?医生。”

“嗯,我想每年最多能有大概五百英镑左右。”

凯瑟琳点了点头。

“我原先也是这样想的。”她说道,“现在请您读一读这封信。”

她把那封从蓝色信封中拿出的信递给了他。医生读完信之后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不可能吧。”他咕哝着,“这简直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她是莫特劳德公司的原始股东之一,这个公司一直生意兴隆。这四十年来,她的年收入都在八千到一万镑之间。而我敢肯定,她每年顶多用四百英镑。她对待钱总是特别精打细算,我相信她每花一个铜板,都得算计算计。”

“而且,她的这些财产一直有增无减。亲爱的孩子,您将是一位非常富有的女士。”

凯瑟琳·格雷点了点头。

“是的。”她说,“我会成为一位非常富有的人。”

她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说着这句话,就好像是在谈论旁人的事情一样。

“好吧。”医生一边说一边准备要离开,“我衷心地祝贺你。”他用关节敲了敲桌上那封哈菲尔德夫人的信,“别为这个女人和这封令人恶心的信担心。”

“说实在的,这封信也并不是那么令人作呕。”格雷小姐却很大方地说,“在这样的形势下,我倒认为她这么做是情有可原的。”

“有的时候你真的令我很惊讶。”医生说道。

“为什么呢?”

“你的那些所谓‘情有可原’的事情。”

凯瑟琳·格雷大笑起来。

吃午饭时,哈里松医生把这一重大新闻告诉了他的太太,后者听了极为激动。

“古怪的哈菲尔德老夫人,她竟然这么有钱。真高兴她把这些钱都留给了凯瑟琳·格雷。那姑娘可是位天使。”

医生做了一个鬼脸。

“我一向认为天使都不太好打交道。而凯瑟琳·格雷作为天使来说有点儿太有烟火气了。”

“她是一位有幽默感的天使。”医生太太说,她眨了眨眼睛,“而且我猜你绝对不会忽视一点,那就是她确实是一位美人。”

“凯瑟琳·格雷?”医生吃了一惊,“好吧,我承认她的眼睛很美。”

“噢,你们这些男人。”他夫人嚷嚷道,“简直什么也不懂。凯瑟琳是个美人坯子,只是差在了衣服上!”

“衣服?她的衣服怎么了?我倒认为她的穿戴一向十分得体啊。”

哈里松夫人恼火地叹了口气,医生接着说他的打算。

“你最好去探望她一下,波莉。”他建议道。

“我会去的。”哈里松夫人迅速答道。

下午三点,哈里松夫人前去拜访了凯瑟琳小姐。

“我是多么为你高兴啊,孩子!”她热切地说,“整个村子肯定都像我一样为你高兴。”

“非常感谢您前来看我。”凯瑟琳说,“快点儿进来吧,我想问问您有关强尼的事儿呢。”

“噢!强尼。好吧——”

强尼是哈里松夫人的小儿子。上次她过来拜访凯瑟琳的时候,详细诉说了她这个小儿子扁桃腺肿大的不幸故事,当时凯瑟琳满怀同情地听完了她的诉说。一个人的习惯总是很难改变的,在过去的十年中,倾听已经成为凯瑟琳生活的一部分。她与哈菲尔德老夫人常常进行这样的对话,“亲爱的,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朴茨茅斯(注:英国城市,波特锡岛上的老海军基地,紧临英吉利海峡。)的海军炮弹?有没有告诉过你查尔斯伯爵是在什么时候称赞我的晚礼服的?”通常,凯瑟琳都会温柔地回答道:“我想您之前一定告诉过我了,哈菲尔德夫人,但是我已经忘了。能不能麻烦您再跟我说一遍呢?”然后,这位老夫人就会手舞足蹈地叙述起来,其中还会不断地修改之前所讲的话,会停顿下来想起更多的细节,每当这个时候,凯瑟琳会集中一半的注意力听她叙述,在老夫人停顿的时候适时地予以回应……

现在,带着同昔日一样的好奇感,她认真听哈里松夫人讲着她小儿子的事情。

半小时过去了,叙述者突然想起了她此行的目的。

“我刚刚说了太多我自己的事情了。”她惊呼道,“我今天到这儿来是想谈谈你的事情和你今后的规划的。”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任何打算。”

“亲爱的——你不会打算要离开这儿吧。”

哈里松夫人语气里的惊讶让凯瑟琳笑出了声。

“是的,我想去旅行。我对世界了解得太少了。”

“我本应该想到这点的。这些年你在这儿过得太辛苦了。”

“我也不是很确定是不是辛苦,”凯瑟琳说,“但这儿的生活给了我很多自由。”

哈里松夫人此刻倒吸了一口气,她的脸微微变红了。

“这听起来一定很蠢。是的,过去几年我没有多少时间休息。”

“我也这么觉得。”哈里松夫人叹了口气,回想起过去的十年中凯瑟琳一直不知“休息日”为何物。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身体的劳累能让你的心灵更加自由,能让你总是自由地思考。过去的岁月中我的思绪是十分自由的。”

哈里松夫人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噢!如果您身处我的处境您就会明白的。但是,在享受这种自由的同时,我也想要做出一些改变。我想要,嗯,想要生活中能发生一些事情。噢!不是说在我的身上要发生什么事情。我是说,我想要经历一些事情,一些有趣的事情,哪怕只是围观这些事情也好。但你知道,在圣玛丽米德,什么都不会发生。”

“的确如此。”哈里松夫人热切地附和道。

“我得先去趟伦敦。”凯瑟琳说,“不管怎样我都要先在那儿见见律师。然后我将去国外旅行。”

“太棒了!”

“但,当然,有一件事是最要紧的——”

“怎么?”

“我要穿戴一下。”

“我同我丈夫上午还在讨论这件事。”这位医生夫人叫嚷道,“你知道吗?凯瑟琳,若是在穿戴上多费点儿神,你会更漂亮些。”

格雷小姐不为所动地笑了笑。

“得了吧。我才不相信我能美到哪里去。”她真诚地说,“但是能有几件真正的好衣服也确实感觉不错。这话听起来就像我把我自己都当作一个怪物在评论。”

哈里松夫人敏锐地看了她一眼。

“你的面貌一定能焕然一新。”她面无表情地说道。

在离开村子之前,凯瑟琳去老瓦伊娜小姐那儿道别。瓦伊娜小姐比哈菲尔德夫人要年长两岁,能活过她的老朋友,这种胜利让她非常有成就感。

“你是不是压根没想到我能活得比简·哈菲尔德久?”她向凯瑟琳炫耀着她的胜利,“我们从上学的时候就认识了。结果呢,现在她去世了,而我还活着。谁能想到这事儿呢?”

“您总是在晚餐的时候吃黑麦面包,不是吗?”凯瑟琳不带感情地回复道。

“真高兴你还记得,亲爱的。是的,如果我的老朋友能和我一样每晚吃一小片黑麦面包再搭配上一点酒,那么她现在还能活着。”

这位老夫人停住了,得意扬扬地点了点头。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噢,我听说你现在得到了一大笔财产?很好,很好,好好保管它。你准备去伦敦找找乐子?别想着在那儿能遇到什么结婚对象,亲爱的,你不是那种能够吸引男人目光的人。你只会这样一个人慢慢老去。你现在多大岁数了?”

“三十三岁。”凯瑟琳告诉她。

“好吧,”瓦伊娜小姐含糊地说,“情况还不算太遭。当然你也不是那么年轻了。”

“的确如此。”凯瑟琳说到这儿变得开心了一点。

“但你是一位非常好的女孩儿。”老妇人友好地说,“我能肯定,会有男人愿意娶你的,你比那些整天裸着大腿卖弄风骚的人要好多啦。再见,亲爱的,祝你玩得开心,但人生当中很少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听了这些临别的赠言之后,凯瑟琳准备踏上旅途。火车站上,几乎全村的居民都来同凯瑟琳告别。那个包揽了一切家务的小侍女,艾丽斯,也带着一捧用硬金属丝扎起来的花束赶来了,她哭得格外伤心。

“像她这样的人现在可不多了。”她呜咽地说,这时火车已经缓慢地开动了。“查理为了那个乳品店的姑娘而离开我时,格雷小姐对我是那样体贴。尽管在处理家务的问题上她对我的要求也很严格,但在我遇到麻烦时,她总能够及时发现。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尽我所能地帮助她。我总是说,像她这样的人才算得上是一位真正的淑女。”

就这样,凯瑟琳离开了圣玛丽米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