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弩小说

第十七章 阿拉丁的宝库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2019年08月02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1

当晚,女孩们比往常更安静地上床了。一个原因是,学生们的人数已经大大减少。至少有三十名学生回了家,其他人依照不同的性情也有不同的反应。有的兴奋,有的惶恐,不少人咯咯地傻笑,应该是完全出于紧张,当然,也有人仅仅镇定地思考着。

茱莉亚·厄普约翰跟着第一拨人安静地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关紧门。她站在那儿听着四周的耳语,傻笑,脚步以及互道晚安的声音。然后,终于寂静下来了——或者说,接近寂静了。微微的声响似乎在远处回荡,还有进出浴室的脚步声。

门上没有装锁,茱莉亚拉过一把椅子顶住门,椅子靠背的上端紧紧卡住把手。如果有人想要进来,她就能及时发现了。不过应该也不会有人来,女孩们被严格禁止进入其他人的房间,唯一会到女孩们房间的老师是约翰逊小姐——如果有人生病或者是身体不适的话。

茱莉亚回到床边,抬起床垫在下面摸索。她拿出网球拍,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已经决定现在就检查一番,不能再等了。等到熄灯时间之后,从她门缝下透出的光线可能会引起注意。现在是灯光都正常的时候,方便大家更衣,如果你愿意,在十点半之前都可以在床上看书。

她站定,低头看着网球拍。怎么会有什么东西藏在一支网球拍里面呢?

“但是里面一定有东西,”茱莉亚对自己说,“一定有东西。珍妮弗家的盗窃,那个带着愚蠢的新球拍故事的女人……”

也只有珍妮弗会相信这种事情了,茱莉亚不屑地想着。

不,这就是“新灯换旧灯”了,那么也就是说,和阿拉丁的故事里一样,这支网球拍一定有什么特殊之处。珍妮弗和茱莉亚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她们交换球拍的事情——或者说,至少她自己没有对人说起过。

所以说,这才是所有人在体育馆寻找的那支球拍。现在就要靠她找到原因了。她仔细检查球拍,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这是支质量很好的球拍,有些磨损,但是重新绷过线之后也完全好用。珍妮弗曾经抱怨过这支球拍的平衡。

在一支网球拍里,唯一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就是拍柄了。她想,完全可以把拍柄掏空,做成一个藏东西的地方。虽然听起来有些不着边际,但是也完全可能。如果拍柄被动过手脚,也完全可能影响到平衡。

拍柄上绕着一圈皮革,上面印着字母,但是几乎完全磨光了。这圈皮革当然只是粘上去的,如果把它取下来呢?茱莉亚坐在梳妆台前,用一支削笔刀开始剥,终于想办法把这圈皮革扯了下来。里面是一圈薄薄的木头,看起来不太对劲,内里有一个木塞把它填得满满的。茱莉亚把削笔刀插进去,刀尖啪的一声断掉了。指甲剪似乎更有效,她终于还是想办法把木塞撬了出来,露出里面红蓝掺杂的一块东西。茱莉亚戳了一下,忽然有了主意。是橡皮泥!但是很肯定的是,网球拍的拍柄里通常不会有橡皮泥吧?她牢牢握住指甲剪,开始挖出一块一块的橡皮泥。橡皮泥里面裹着什么东西,某种像是纽扣或者是卵石的东西。

她使劲挖着橡皮泥。

有东西滚到了桌子上——然后是另一块东西。不一会儿就有了一小堆。

茱莉亚向后靠坐,喘着气。

她盯着那些东西,牢牢地盯着……

像一团流动的火,红色,绿色,深蓝色,还有耀眼的白色……

就在那个时候,茱莉亚长大了。她不再是一个孩子,她成了一个女人。一个看着一大堆珠宝的女人……

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涌上她的大脑。阿拉丁的宝库……玛格丽特和她的珠宝盒……(她们上个星期刚刚被带去科芬园剧场听了《浮士德》)……致命的宝石……传说中被诅咒的希望之星蓝钻……罗曼史……她穿着黑色的丝绒晚礼服,脖子上围绕着闪耀的项链……

她端坐,凝视,幻想……她用手指托起宝石,让它们像一束火光般穿过指缝,像是发出奇迹和喜悦光辉的溪流。

然后有什么东西,可能是一点点响声,让她变回了自己。

她坐在那里想着,试图用自己的常识确定她应该怎么办。那一点点微弱的声音提醒了她。她把宝石归拢在一起,拿到洗脸架边,倒进自己的海绵袋,把她的海绵和指甲刷盖在上面。然后她回到网球拍边,把橡皮泥重新塞进去,盖好木头的拍柄盖,又试图把那圈皮革粘回去。这块皮革总是向上翘起,但是她想到了办法,用橡皮膏反面朝上绕成几圈窄条,然后把皮革按在上面。

弄好了。球拍看上去、摸上去都和以前一样,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变化。她看着球拍,然后不太在意地扔到一把椅子上。

她看看自己的床,铺得整整齐齐,似乎在等着她。但是她没有脱衣服上床,反而坐在那里仔细听着。外面难道是脚步声?

忽然,而且是出乎意料地,她感觉到了恐惧。两个人已经被杀,如果有人知道她发现了什么,她也会被杀死的。

房间里有一个相当重的橡木衣柜,她用力把它拖到门前,真心希望芳草地有把钥匙插在钥匙孔里的规矩(注: 将钥匙插在门内侧的钥匙孔内可以防止有人从外面开门。)。她走到窗前,把上面的窗叶合上,再上好闩。窗外没有树也没有藤蔓,她很怀疑有人可以从窗户的方向闯进来,但是也不想冒任何风险。

她看着自己的小钟,现在是十点半。她深吸一口气,关掉了灯。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有什么异常。她把窗帘拉开一点点,外面是一轮满月,她可以清晰地看到房门。然后她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她能找到的最硬的一只鞋。

“如果有人想进来,”茱莉亚对自己说,“我就尽我的全力敲打墙壁。玛丽·金就在隔壁,这应该能吵醒她。我还可以大叫——用我最大的声音。然后,如果很多人赶过来,我就说是我做了噩梦。在发生过这么多事情之后,任何人都可能发个噩梦的。”

她坐在那儿,时间慢慢过去。然后她听到了——沿着走道轻微的脚步声。她听到它停在自己的门外。一段长长的停顿之后,她看到门把手缓缓地转动起来。

她应该大叫起来吗?还没有到时候。

门被推开了——只是一条小缝,就被衣柜抵住了。这一定会让门外的那个人感到困惑。

又是一段停顿,然后有敲门声,非常轻柔短暂地敲在门上。

茱莉亚屏住呼吸。又是一段停顿,然后又传来一声敲门声——还是轻柔短暂的。

“我睡着了,”茱莉亚对自己说,“我没听到任何声音。”

是谁在半夜过来敲她的门?如果是有权力敲门的人,会弄出些动静,摇晃把手,搞出些声音。但是这个人是不敢发出声响的……

茱莉亚坐在那里很长时间。敲门声没有再出现,门把手也没有再动过。但是茱莉亚还是紧张而警醒地坐着。

她就这样坐了很久,自己也不知道在忍不住睡着之前挺过了多长时间。学校的铃声最后还是叫醒了她,她才发现自己在床边蜷曲着过了一夜。

2

早餐之后,女孩们回到楼上整理床铺,然后再下楼去大堂祷告,最后去往不同的教室。

正是在最后一个环节,那女孩们四散朝不同的方向走去时,茱莉亚走进了一间教室,又从另一边的门走出来,跟着一群匆匆忙忙绕过大楼的学生,窜进一丛杜鹃花后,接着又是好几次战术性的躲闪,最终到了围墙边那棵枝叶繁盛得几乎垂到地上的酸橙树边。茱莉亚轻松地爬上树——她一辈子都在爬树。完全隐藏进茂盛的枝叶之后,她坐下,一次又一次地看着表。她相当肯定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不在了。这儿已经乱套了,两名老师被杀,一半以上的学生被领回家。也就是说,所有的课程都需要重新安排,在午餐时间之前,没有人会发现茱莉亚·厄普约翰的缺席,而到那个时候——

茱莉亚再次看看自己的手表,轻松地从树上滑到墙头,跨过墙,稳稳地落到另一边。一百码之外就是一个公共汽车站,还有几分钟应该就会有一辆车到达。果然如此,茱莉亚招手示意,然后上了车,掏出一直藏在棉布上衣内侧的毡帽,盖在她略显蓬乱的头发上。她在火车站下了车,搭上了去伦敦的火车。

在她的房间,就在洗脸架上,她给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留下了一张字条:

亲爱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

我没有被绑架或者是逃学出走,请不要担心。我会尽快回来。

你的非常忠实的
茱莉亚·厄普约翰

3

白屋大厦二百二十八号,赫尔克里·波洛那位无微不至的贴身男仆乔治打开门,略为惊讶地看到一名脸上有些脏的学龄女孩。

“请问,我可以见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吗?”

乔治花了比平常要多那么一点点的时间做出反应。他发现来访者是一位不速之客。

“波洛先生不见没有预约的客人。”他说。

“我可能没有时间等待预约。我真的必须现在就见到他。事情非常紧急,有关几起谋杀,一桩劫案还有其他类似的事情。”

“我会去问清楚,”乔治说,“看看波洛先生是否愿意见你。”

他让她在门厅等候,自己离开去询问自己的主人。

“先生,有位年轻的女士,非常迫切地想要见你。”

“当然了,”赫尔克里·波洛说,“但是事情的安排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

“我也是这么告诉她的。”

“是位什么样的年轻女士?”

“嗯,应该说还是一个小女孩吧,先生。”

“小女孩?年轻的女士?你到底是指什么呢,乔治?这两样可不是一回事儿。”

“恐怕你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先生。她是,我想说的是,一个小女孩——就是说,上学的年纪。但是虽然外套有些脏,而且撕破了,她应该是一位年轻的女士。”

“社交意义上的,我明白了。”

“她说希望见你,是因为几起谋杀还有一桩劫案。”

波洛的眉毛扬了扬。

“几起谋杀,还有一桩劫案。这倒是挺新鲜的。请这位小姑娘——年轻女士——进来吧。”

茱莉亚走进房间,只是略带了一点点不自信的样子。她说话有礼貌而且相当自然。

“你好,波洛先生。我叫茱莉亚·厄普约翰,我想你认识我妈妈的一位好朋友,萨默海斯夫人。去年夏天我们和她住在一起,她说了很多有关你的事情。”

“萨默海斯夫人……”波洛的思绪回到了那个沿着山坡修建的村庄,还有山顶的那间大屋。他又想起了那张带着雀斑的迷人的脸,断了弹簧的沙发,许多只狗,以及其他令人怀念还有让人不快的事情。(注: 本处指《清洁女工之死》未出版。)

“莫琳·萨默海斯,”他说,“啊,是的。”

“我叫她莫琳姨妈,不过她其实也不是我的姨妈。她跟我们说起你有多了不起,说你救了一个因为谋杀罪名入狱的人。所以当我想不出该怎么做,该去找谁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你。”

“我感到很荣幸。”波洛严肃地说。

他为她推过一把椅子。

“那么,现在说说看。”他说,“我的男仆乔治告诉我,你想就一桩劫案还有几起谋杀询问我的意见——有不止一起谋杀,是这样吗?”

“是的。”茱莉亚说,“斯普林杰小姐和范西塔特小姐,对了,还有一起绑架——但是我不觉得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让我感到迷惑了。”波洛说,“那么,这些激动人心的事情都是发生在什么地方呢?”

“在我的学校——芳草地。”

“芳草地。”波洛惊叹道,“啊!”他伸出手够到身边整齐叠放的报纸,拿出一份打开,看了看头版,点点头。

“我开始有些明白了。”他说,“茱莉亚,现在跟我说说,从头跟我说说所有的事情。”

茱莉亚告诉了他。这是个挺长的故事,而且相当复杂——不过她说得很清楚——偶尔也会中断一下,回头补充一些她之前忘记的内容。

故事讲到了昨晚她在宿舍检查网球拍的那个部分。

“你看,我想它就像是阿拉丁的故事——新灯换旧灯——那么这支网球拍一定是有什么蹊跷的。”

“那么有吗?”

“是的。”

没有任何矫饰,茱莉亚掀起自己的裙子,几乎把衬裤的裤管卷到了大腿上,露出一块像是用橡皮膏固定在大腿上部的、灰色的膏药似的东西。

她扯掉一条条的橡皮膏,嘴里发出痛苦的“哎唷”声,取下了那块像是膏药的东西——波洛现在才看清,这是封在一个灰色塑料海绵包一角的小包裹。茱莉亚打开它,毫无预警地把一堆闪耀着光芒的宝石倒在桌上。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波洛略带敬畏地压低声音赞叹道。

他捡起一些宝石,让它们从指缝间滑落。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这些都是真的啊,都是真的。”

茱莉亚点点头。

“我想它们都是真的。否则不会有人为了它们去杀人,不是吗?但是我可以理解人们会为了这些东西杀人。”

很突然的,就像是昨晚那样,这个孩子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个女人的神色。

波洛热切地看着她,点点头。

“是的——你能理解——你可以感觉到那种魔力。它们对你而言不会仅仅是漂亮的彩色玩物——这真是太遗憾了。”

“它们是珠宝啊!”茱莉亚说,语调已经有些兴奋。

“你是说,你在那支网球拍里面找到了它们?”

茱莉亚讲完了她的故事。

“那么,你已经讲完了所有的事情?”

“我想是这样。可能我在某些地方有点夸张了。我有时候会有些夸张。但是我的好朋友珍妮弗就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她可以把最令人激动的事情讲得很枯燥。”她又看了一眼那堆闪闪发光的东西,“波洛先生,这些东西到底属于谁呢?”

“这非常难说。但是它们肯定不属于你或者是我。我们现在需要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茱莉亚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你是把一切都交给我来处理?很好。”

赫尔克里·波洛闭上眼。

他忽然睁开了眼,变得轻松起来。

“看起来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再坐视不理了——虽然我宁可这样做。做事情必须有步骤有方法,而按照你告诉我的情况,似乎是既无步骤,也无方法。那是因为我们现在有太多头绪,但是它们都可以被归到一起,并且在一个地方会合:芳草地。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目标,代表不同的利益——都聚到了芳草地。所以,我也会去一趟芳草地。至于你——你妈妈在哪儿?”

“妈妈搭大巴去了安纳托利亚。”

“哦,你妈妈搭大巴去了安纳托利亚。可不就是这样嘛!我现在知道她为什么会是萨默海斯夫人的朋友了。告诉我,在萨默海斯夫人家玩得还开心吗?”

“哦,是的,非常有趣。她有很多很可爱的狗。”

“那些狗啊,是的,我也记得很清楚。”

“它们在所有的窗户跳进跳出,像是在演默剧。”

“你说得太对了!吃的呢?喜欢那里的食物吗?”

“怎么说呢,有时候会有些特别。”茱莉亚承认。

“特别,是的,确实很特别。”

“但是莫琳姨妈的煎蛋卷做得很好。”

“她做的煎蛋卷很好。”波洛的声音很高兴。他叹了一口气。

“那么赫尔克里·波洛的一生也算没有虚度。”他说,“是我教会了你的莫琳姨妈做煎蛋卷。”他拿起了电话听筒。

“我们现在要让你的好校长对你的安全放心,还要告诉她,我会和你一起去芳草地。”

“她知道我没事,我给她留了字条,告诉她我没有被绑架。”

“不管怎么说,能让她更安心总是好的。”

说话间电话已经接通,那头告知说,接电话的正是布尔斯特罗德小姐。

“哦,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我的名字是赫尔克里·波洛。你的学生茱莉亚·厄普约翰在我这儿。我想和她立即搭车去你那儿,还有一点需要通知办案的警察,有一包贵重物品已经被安全地保管在银行。”

他挂断电话,看着茱莉亚。

“想来一杯糖浆吗?”他提议。

“金黄糖浆?”茱莉亚有点犹豫。

“不,是果汁糖浆。黑加仑,树莓,黑醋栗——就是这些了,要一杯红醋栗?”

茱莉亚选了一杯红醋栗糖浆。

“但是这些珠宝还没有放到银行啊。”她指出这一点。

“很快就会送过去了。”波洛说,“但是对任何在芳草地听到电话,或者是偷听到,或者是被告知的人来说,让他们认为东西已经在银行,不在你的手中,这样会比较好。从银行那里拿到珠宝需要时间和筹划。我非常不希望有任何事情发生在你身上,我的孩子。我要承认,我对你的勇气和机智有极高的评价。”

茱莉亚看起来很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