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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霍布里庄园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2019年08月0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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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布里伯爵靠在餐台旁,漫不经心地往盘子里盛了一些腰子。

斯蒂芬·霍布里二十七岁,头型窄,下巴长。他是个运动型的人,头脑不如四肢发达。他心地善良,有那么一点自负;为人忠实,而且相当固执。

他将早餐盘端到桌上开始用餐。翻开桌上的报纸时,他猛地皱起了眉头。他把没吃完的早餐推开,喝了些咖啡,站起身来。他犹豫了一会儿,对自己点点头,走出餐厅,经过宽敞的大厅,上了楼。在一扇门前,他敲了敲,等待回应。里面一个清亮的声音说:“进来!”

霍布里伯爵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朝南的卧室,宽敞华丽。塞西莉·霍布里坐在那张伊丽莎白时期的巨大橡木床上。她看起来十分动人,卷曲的金发垂在粉红色的睡衣上。在她旁边的桌上放着一个早餐盘,里面有喝剩的咖啡和果汁。她正在拆信,她的女仆在房里走动着。

这样迷人的场景会让任何男人呼吸加速,但对霍布里伯爵来说,这个景象已失去了魅力。三年前,塞西莉的美貌使他头晕目眩,深深地坠入爱河。如今一切已经过去——他曾经疯狂,但现在已经理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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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布里夫人有些吃惊。“什么事,斯蒂芬?”

他粗鲁地说:“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

“玛德琳,”霍布里夫人对女仆说,“放下手上的活儿,先出去。”

那个法国女孩嘀咕道:“好的,夫人。”她迅速从眼角抛出一道好奇的余光,看了霍布里伯爵一眼,然后离开了房间。

霍布里伯爵等到女仆关上了门,才说:“塞西莉,我想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要来这里。”

“怎么了,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我能想出一大堆理由。”

他的妻子喃喃地说:“哦,理由……”

“没错,理由。你应该记得我们已经就我们的关系达成了一致意见,决定不再一起生活了。你会拿到城里的房子,还有赡养费——相当可观的赡养费。遵守条件的话,你完全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为什么你突然回来了?”

“我觉得这样更好。”塞西莉又耸耸肩。

“我猜你是指金钱方面?”

霍布里夫人说:“老天,我真恨你。你是这世上最无情的男人。”

“无情?你还说无情?正是因为你和你奢侈的生活方式,霍布里庄园才被抵押出去了。”

“霍布里庄园——这就是你关心的一切!骑马、打猎、射击,疲倦的老农民和作物……上帝啊,女人怎么能过这种生活!”

“有些女人会喜欢。”

“没错,维尼蒂娅·克尔那种女人,自己就有一半马的血统。你应该娶个那样的女人。”

霍布里伯爵走到窗边。

“现在说这个太晚了,我娶了你。”

“而你被困住了。”塞西莉的笑容满怀恶意,带着胜利的光辉,“你想摆脱我,但你做不到。”

他说:“我们一定要闹成这样吗?”

“你总是那么迂腐虔诚,不是吗?当我告诉朋友你说的那些话时,他们大部分都笑昏过去了。”

“他们有这么做的自由。我们能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吗?你回来干什么?”

但他妻子没有接这个话题。她说:“你告诉报社的人你不会为我的债务负责。你觉得这是绅士的行为吗?”

“我很遗憾走到了这一步。我警告过你,你记得的。我为你付了两次钱。事情要有个限度。你热爱赌博——我们到底为什么要讨论这个?但我确实想知道你回霍布里庄园干什么。你恨这个地方,说它无聊得发疯。”

塞西莉的小脸沉了下来。“我现在觉得还是回来更好。”

“现在——更好?”他沉思着重复着她的话,然后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塞西莉,你从那个老法国人那儿借钱了吗?”

“哪个人?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你当然知道我说的是谁。我是说那个在巴黎的飞机上被杀的女人——你回家时坐的那趟航班。你从她那儿借钱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别装了,塞西莉。假如你从她那儿借了钱,最好告诉我。记住,这事儿还没完,听证会只是说这是一起由不知名的凶手实施的谋杀,两个国家的警察都在调查,迟早会找到真相的。那个女人的生意肯定有记录,如果警察发现你和这件事有牵连,我们最好事先有所准备。我们必须听听福克斯的意见——他们公司已经连续几代人为霍布里家族提供法律服务了。”

“我在法庭时不是已经作证说我不认识那个女人了吗?”

“我不觉得那能起到多大作用。”她丈夫冷淡地说,“如果你确实和这个吉塞尔有过来往,警察是一定会发现的。”

塞西莉生气地从床上坐起来。

“也许你真的认为我杀了她——在那架飞机上,用吹管和毒刺什么的,和疯子一样!”

“整件事情听起来都很疯狂,”斯蒂芬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但我确实希望你认清自己所处的位置。”

“什么位置?根本没有什么位置可言!我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信。该死的,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关心?你从来不在乎我身上发生什么事的。你不喜欢我,憎恶我,希望我明天就死掉。这有什么好装的?”

“你的说法有点儿夸张吧?不管你怎么看待我,太老派还是什么,我确实在乎我们家族的名声。你可能觉得已经过时了,但这种东西是存在的。”

他猛然转身,离开了房间。他能感到太阳穴处的脉搏在跳动,许多想法一个个闪过他的脑海。

“不喜欢?憎恶?希望她明天就死掉?上帝啊,的确如此!我会觉得像一个刑满释放的人。生活是一件多么奇特又疯狂的事情啊!当我第一次在《现在就做》里面见到她时,她看上去是个多么可爱的孩子……金发白肤,美丽动人……可恨的小傻瓜!我曾为她疯狂……她似乎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曾经是那样,可她现在多么庸俗、堕落、满怀恶意、头脑空空……我几乎看不到她身上的可爱之处了。”

他吹了声口哨,一只西班牙猎犬跑过来,用充满崇拜之情的眼睛看着他。

他说:“我可爱的老贝琪。”并摸了摸那狗长长的垂耳朵。他想:“把女人叫成母狗,真是充满歧视的做法。像你这样的母狗,贝琪,比我遇到的所有女人加在一起都更有价值。”

他戴上一顶老式的钓鱼帽,和狗一起走出了宅子。他毫无目的地乱走,借此逐渐平复心情。他摸着心爱的猎犬的脖子,和马夫说了几句话,然后来到他们家的农场,和农夫的妻子聊了聊。他走在一条狭窄的小路上,贝琪紧跟着他的脚步。这时他遇见了骑着栗色马的维尼蒂娅·克尔。维尼蒂娅骑在马上显得非常漂亮,霍布里伯爵赞赏地看着她,同时感到一丝回家般的安慰。

他说:“你好,维尼蒂娅。”

“你好,斯蒂芬。”

“你去哪儿了?跑了‘五英亩’?”

“是啊。它表现不错,不是吗?”

“一流的。你看到我在查迪斯利拍卖会上买的那匹两岁的马了吗?”

他们谈论了一阵子马。然后他说:“对了,塞西莉回来了。”

“回来了?在霍布里庄园?”

维尼蒂娅通常不会显得惊讶,但她的声音还是泄露了自己的感情。

“是的,昨天晚上回来的。”

他们沉默了片刻。斯蒂芬说:“维尼蒂娅,你参加了听证会,它……它怎么样?”

她考虑了一阵。

“嗯,没有人说出什么有价值的话,你明白我的意思。”

“警察没有提供什么线索?”

“没有。”

斯蒂芬说:“对你来说一定是一次不愉快的经验。”

“我不怎么喜欢它,但也不是特别难熬。验尸官人挺不错的。”

斯蒂芬心不在焉地抽打着树篱。

“维尼蒂娅,你知不知道——我是说——嗯,这是谁干的?”

维尼蒂娅慢慢地摇头。“不。”她停了一分钟,试图把自己想说的话组织成适当的句子,最后只是笑了一声,“无论如何,不是塞西莉也不是我。这我很确定,我们一直在注意对方。”

斯蒂芬也笑了。他高兴地说:“那就好。”

他像是在说笑,但维尼蒂娅听出了他语调中放松的情绪。这么说他确实曾经想过——

她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

“维尼蒂娅,”斯蒂芬说,“我认识你已经很久了,不是吗?”

“嗯,我想是的。你记得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上的那些糟糕的舞蹈课吗?”

“当然了!我觉得我能向你敞开心扉——”

“你当然可以。”她有些犹豫,然后用冷静、务实的语气说,“是关于塞西莉的,对吗?”

“是的。维尼蒂娅,你看,塞西莉和这个吉塞尔夫人有什么瓜葛吗?”

维尼蒂娅慢慢地说:“我不知道,我在法国南部,记得吗?关于皮内地区的八卦,我没怎么听说过。”

“那你怎么想呢?”

“嗯,说实话,如果她们有瓜葛,我不会吃惊的。”

斯蒂芬思索着点点头。维尼蒂娅温和地问:“你为什么要担心?我是说,你们已经处于半分居状态了,不是吗?那是她的事,不是你的。”

“只要她名义上还是我的妻子,这也就是我的事。”

“你们不能——呃,协议离婚吗?”

“大张旗鼓地?我怀疑她是否会接受。”

“如果你有机会,会和她离婚吗?”

“当然会的。”他阴郁地说。

维尼蒂娅沉思着说:“我想她也知道这一点。”

“是的。”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维尼蒂娅想:“她就像猫一样!我非常了解她,但她事事小心,非常精明。”她大声说:“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摇了摇头,然后说:“假如我离了婚,维尼蒂娅,你愿意嫁给我吗?”

维尼蒂娅盯着自己马的耳朵,回答的时候,声音里剔除了一切感情。“我想我会的。”

斯蒂芬!她一直都爱斯蒂芬,从他们一起上舞蹈课,一起掏鸟窝时候起,就深深爱着他。斯蒂芬也喜欢她,但没有喜欢到对那个合唱团的姑娘免疫。他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爱上了那个像猫一样精明的女孩。

斯蒂芬说:“我们在一起可以过得很好。”

他眼前出现了一系列景象:打猎、茶和蛋糕、湿润泥土和树叶的芳香、孩子……所有那些塞西莉无法和他分享的东西,那些塞西莉给不了他的东西。他感到双眼蒙上了一层雾气,然后听到维尼蒂娅用那种平板、毫无感情的声音说:“斯蒂芬,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我们私奔好了。塞西莉会同意离婚的。”

他猛然打断她。“上帝啊,你认为我会让你做这样的事情吗?”

“我不在乎。”

“我在乎。”他斩钉截铁地说。

维尼蒂娅想:“他就是这样。很遗憾,确实很遗憾,他太骄傲,简直不可救药,但他是那么可爱。真希望他一直如此。”

她大声说:“好吧,斯蒂芬,我得走了。”

她用脚跟轻轻踢了一下马。挥手说再见时,她和斯蒂芬的目光交汇了。他们那些谨慎言辞中所没有说出来的深厚感情,在这一瞬间彼此交换。

骑马走了一会儿,维尼蒂娅无意中掉落了马鞭。一个男人走过来,捡起鞭子递给她,深深鞠了一躬。

她感谢了他,想道:“一个外国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她在自己法国假日的回忆中搜索着这张面孔,同时心思仍在斯蒂芬身上。

当她回到家里时,突然灵光一闪。

“是飞机上给我让座的那个小个子!他们说他是个侦探。他在这儿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