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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3

[德]赫尔曼·黑塞2019年02月2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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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居室窗户旁有一扇黑洞洞的过道小窗。隔了一会,有个模糊的人影倚窗而立,向黑暗中张望。汉斯认出这是爱玛。他不安地期待着,心脏像是停止了跳动。爱玛站在窗口静心地瞧了好一会。他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他,或者是否认出了他。他一动不动呆呆地向她望去,怀着捉摸不定的胆怯心情,既害怕又希望她把他认出来。

接着,那个模糊的人影从窗口消失了,随即小花园门上的把手响了,爱玛走出屋来。汉斯吓得想跑,却身不由己地倚在篱笆旁,看着姑娘穿过漆黑的花园,慢慢向他走来。她每走近一步都促使他想逃走,但是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又把他挽留住了。

现在爱玛正站在他前面,不到半步路远,其间只隔着矮篱笆。她仔细而古怪地瞧着他,好久没说一句话。后来她低声地问:

“你要什么?”

“不要什么。”他说。她用“你”称呼他,这使汉斯感到如同抚摸了他的肌肤。

她把手伸出篱笆,伸给汉斯。他胆怯温柔地拉着,握了一会儿,她也没有缩回去,便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抚摸爱玛温暖的手。当她依旧听任他抚摸时,他便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颊上。极大的欢乐、奇异的温暖和陶然微醉的疲倦像潮水般向他涌来,周围的空气似乎又和煦又燥热潮湿,他不再看见花园和小街,只看到面前白皙明亮的脸庞和蓬乱的深黄色头发。

“你想吻我吗?”当姑娘低声地问时,汉斯似乎觉得是夜晚从远处传来的声音。

白皙的脸庞愈靠愈近,她身子的重量把篱笆压得微微向外弯,松散、蓬乱、清香的头发擦到汉斯的额头,洁白、开阔的眼睑和深色的睫毛遮盖着闭拢的双眼紧紧贴近他的眼睛。当他用畏惧的嘴唇接触姑娘的嘴时,全身震颤,他即刻战栗地缩回去,但是她却用双手紧紧抱住他的头,脸紧贴着他的脸,紧吻不放。他感到她的嘴在燃烧,狂热地把他紧紧压住,贪婪地吮吸,好像要把他的生命吸尽。他全身软弱无力,少女的双唇还未松开,他那震颤的欢乐已变成了极度的疲劳和痛苦。当爱玛放开他时,他摇摇晃晃竭尽全力地用手紧紧抓住篱笆。

“你明天晚上再来。”爱玛说着连忙回家去了。她走了还不到五分钟,汉斯觉得似乎已过了很久。他用失神的目光目送着她,还紧紧抓住篱笆条,疲倦得难以举步。像做梦似地倾听着血液在头脑里奔流,像起伏不定令人痛苦的波涛,从心脏里流出又再流回,使他难以喘息。

现在他看见房门开了,师傅走进房间,他大概到工场去过了。怕被别人发觉的心情向他袭来,促使他离开那里,像个有点喝醉的人似的勉勉强强、摇摇晃晃慢慢地走着。他每走一步都感到双膝要跪下去似的。漆黑的街巷连同昏昏欲睡的山墙和暗红色的窗,古桥、河流和庭园,像褪色的布景从他身旁掠过。硝皮匠巷的井泉发出特别响亮的拍击声。汉斯像个梦游人似地打开一道大门,穿过漆黑的过道,上了楼梯,把一扇门打开又关上,又打开一扇门,又把它关上。坐在一张放在那里的桌子上,隔了相当一段时间才清醒过来,才觉得自己是在家里坐在自己房里。又过了一会才决定脱下衣服。他心不在焉地脱下衣服坐在窗口,直到突然感到有一阵秋夜的凉意才上床休息。

他以为立即就会入睡,可是才躺下就觉得有些热,他的心又怦怦直跳,血液沸腾。他一闭上眼,就觉得姑娘的嘴还紧贴在他的嘴上,要吸取他的心灵,用令人痛苦的热气充满他的身心。

他很晚才入睡,梦幻接连不断地追逐着他。梦中他站在阴森可怕的黑暗中向周围摸索着去抓爱玛的手臂,她紧紧地拥抱他,他俩慢慢沉入了温暖、深沉的洪流之中。突然鞋匠站在那里问他为什么不去看他,这时汉斯不由得笑起来,他觉得这不是弗莱格而是海尔纳,海尔纳和他坐在毛尔布隆的礼拜堂里的一扇窗旁开玩笑。但是这立即就消失了。接着是他站在压榨机旁,爱玛顶住了操纵杆,他则竭力反抗,她弯过身来寻找他的嘴,四周一片漆黑寂静,此刻他又沉入温暖黑暗的深渊之中,觉得一阵眩晕,同时听到校长在做报告,他不知道是不是在讲他。

后来,他一直沉睡到天亮。天气晴朗,他久久地在园中走来走去,想清醒清醒,可还是被包围在一片浓雾之中。他望着紫色的翠菊,这是园中最后的花朵,在阳光下欢笑,好像还是八月天,他又看看温暖可爱的阳光在枯萎的枝条和光秃的藤蔓周围柔情而讨好地照耀着,好像是早春季节似的。可是他只是看看而已,他没有去体验,这些与他毫不相干。突然他清楚强烈地回忆起一件往事来,那时他的兔子还在这园子里到处奔跑,他的水车轮还在转动,小木槌子还在敲打。他想起了三年前九月的一天。那是在色当节前夕,奥古斯特来到他这里,还带来了常春藤,他们把旗杆洗得光亮亮的,把常春藤扎在金色的尖端,他们谈着明天的节日,高兴地盼着明天到来。此外也没有发生别的事情,但他们两人却满怀节日的喜悦和预感。旗帜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安娜烤了李子蛋糕,晚上在高高的山岩上点燃色当之火。

汉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今天会想起那晚的事,不知道,为什么这记忆如此美妙和强烈,为什么这又使他如此痛苦和悲伤。他不知道,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又一次愉快和欢乐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是在回忆的掩饰下向他告别,留下曾经有过而决不会再来的巨大的幸福和刺激。他只感到这种回忆与想念爱玛和想念昨晚发生的事很不协调,他只觉得有种与以往的幸福不同的东西在他身上出现了。他以为又再看到金色的旗杆尖端在闪耀,听到他朋友奥古斯特的笑声,闻到鲜蛋糕的芳香,这一切多么快活幸福,但对他又变得那么疏远陌生,因此他倚在大赤松树的粗干上,失望地啜泣起来,这使他得到些暂时的慰藉和解脱。

中午他到奥古斯特那里去,奥古斯特现在已是个第一把手的学徒,长得又壮又高。他向他讲了自己的情况。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奥古斯特摆出一副老于世故的面孔,“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因为你是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第一年你得一直在锻工场干那该死的打铁活,那么一把铁锤可不比汤匙。你还得搬铁块,晚上要打扫,使锉刀也要有力气……开始时,在你还没有掌握技术以前,只给你用旧锉刀,它们很不好使,滑得像猴子屁股。”

汉斯立刻变得泄气了。

“是吗,我还是放弃的好?”他胆怯地问。

“哎唷!我可没这么说啊!你别一下子就打退堂鼓了!我只不过说在开头时并不那么顺当罢了。但是另一方面,唔——当个技工可真不错,你知道,他也得有个好脑袋,不然只能当粗铁匠。你来看看吧!”

他拿出几个用亮晶晶的钢材做的小巧玲珑的机器零件给汉斯看。

“喏,这些零件不许有半毫米误差,全是手工做的,包括螺丝钉。这就要非常仔细啦!这些还要磨光和淬火,才算完工。”

“嗯,真是不错,我要早知道……”

奥古斯特笑了。

“你害怕了?是嘛,当学徒要受折磨,这是没有办法的。不过,有我在那里,可以帮帮你。假如你下星期五开始来上工,那时我正好满两年,星期六领第一次的计周工资。星期天还要庆祝一番,喝啤酒,吃糕点,大家都参加,你也来,这样你也可以了解了解我们那里的情况。好,可不是吗?再说,咱们以前本来是好朋友嘛。”

吃饭时,汉斯告诉爸爸,他愿意去当技工,是不是下星期就可以开始。

“那好啊,”爸爸说。下午便和汉斯到舒勒的工场去向他报到了。

天色接近黄昏时,汉斯几乎把这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只想到晚上爱玛要等他的事。他现在就已经透不过气来了,他觉得一会儿时间太长,一会儿又太短,他为这次约会弄得晕头转向,就像迎着急流而上的一个船夫。这个晚上他根本没心思吃饭,只喝了杯牛奶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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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情况与昨天一样:昏暗欲睡的小街,红红的窗子,路灯的微光,以及缓缓闲逛的情侣。

到了鞋匠家花园的篱笆旁时,他觉得非常害怕,任何一种响声都使他震惊,觉得自己站在黑暗里窥听像个小偷似的。他还没等到一分钟,爱玛就站在他面前了,她用双手抚摸他的头发,为他打开花园门。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爱玛拉着他一起,轻轻穿过灌木丛中的小路从后门走进昏暗的通道。

他们互相紧紧偎依着坐在地下室最上面的台阶上,隔了好一会儿,才在黑暗中勉强能互相看清对方。姑娘心情愉快,低声闲谈起来。她曾经尝过多次接吻的滋味,知道恋爱是怎么回事,这位胆怯温柔的少年对她正合适。她双手捧起他瘦削的脸庞,吻着他的额头、眼睛和面颊,当她吻到他的嘴时,她又长时间地吮吸,使汉斯觉得晕眩,他软弱无力地偎依着她。她低声笑着,一边还揪他的耳朵。

爱玛没完没了地扯着,他听着但却不知道听到了什么。她用手抚摸他的手臂、头发、脖子和手。把面颊靠在他面颊上,把头搁在他的肩上。他沉默不语,听其摆布,内心充满甜蜜的恐惧和深深的幸福的不安,时而像个发烧的病人似的轻轻地短促地痉挛。

“你真是个好宝贝!”她笑着说。“你一点都不敢。”

她拉着他的手摸她的颈项、头发,还把它搁在自己的胸口,用身子使劲压着他的手。他感到那柔软的外形和甜蜜而陌生的起伏。他闭上双眼,觉得自己在向无底的深渊里下沉。

“别,别再!”当她又要吻他时,他拒绝说。她笑了。

爱玛把他拉近自己,紧贴着她,用手臂搂住他,使他感到了她的身体,把他弄得糊里糊涂,完全没了主意,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也爱我吗?”她问。

他想说是的,但只是点点头,一直点了好久。

她又拿起他的手,开玩笑地把它移到紧身胸衣下面,他这么热切而又贴近地感觉到那陌生生命的脉搏和呼吸,吓得他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他把手缩了回来,叹息说:“现在我该回家了。”

当他要站起来时,身子便开始摇晃起来,差点从地下室台阶上栽下去。

“你怎么啦?”爱玛惊讶地问。

“我不知道,我很累。”

他没感到一路上是爱玛扶着他向篱笆走去,她还紧紧地贴着他。他也没有听见她说晚安并把小门关上。汉斯穿过小巷回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家去的,仿佛是一阵狂风把他卷走,或是一股激流动荡不定地把他带走的。

他看着左右的褪色房屋、高处的山脊、枞树树梢、黑色的夜晚和明亮、宁静的星星。他觉得风在吹拂,听到桥墩那边河水流动,看见水面上映照出花园、褪色的房屋、黑夜、路灯和星星。

他不得不在桥上坐一会儿,他太累了,觉得自己会走不到家了。他坐在桥的栏杆上,倾听河水冲过桥墩,涌过堰堤,在磨坊的筛格前咆哮轰鸣。他双手冰冷,血液像在胸口和喉头给堵住了,又冲过去,使他眼前发黑,然后又如骤起的波浪向心脏奔去。

他回到家,摸进自己的房间,躺到床上就睡着了。在梦中总是从一个深渊掉进另一个深不可测的可怕的深渊。半夜醒来又痛苦又疲乏,半醒半睡地一直躺到清晨。内心充满强烈的渴望,被难以控制的力量抛来抛去,直到他在黎明时,把他整个的痛苦和委屈化为一场号啕大哭为止。后来他在被泪水浸湿的枕头上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