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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分飞之途 · 2

沧月2018年08月1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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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站在那里,眼眶忽然间红了一下。

“不要哭!”白墨宸立刻低叱,看着妻子的眼睛,“如今你已经是帝君,昔日那些哭哭啼啼的小儿女情状也应该收敛了。我走之后,诸位藩王估计会蠢蠢欲动,你更需要树立自己的威望才是。”

他这一番话说得诚恳平和,竟似在教育一个晚辈。

悦意咬住了嘴唇,看着他,半晌忽然道:“墨宸,是我对不起你……”

那一刻,这个一生为爱痴狂的贵族女子眼里第一次露出了真心的歉疚,对着自己的丈夫合起了手掌,祈求原谅和宽恕。是的,他们做了半辈子有名无实的夫妻,彼此仇视憎恨,老死不相往来。直到这一刻,才达成了某种微妙的谅解。

“造化弄人而已。”白墨宸只是淡淡地回答,“虎符已经交还给你,我今晚将召集人马安排走后的一些事宜。你放心,我不会给你留下棘手的难题。还有一些事,我想冒昧地提醒你一下,不知女帝还会不会听?”

“请说。”悦意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一步,侧耳细听。

“黎缜心机深沉,手段高超,可当大任。有他在你身边,我也放心许多。此外,我会嘱托骏音好好镇守两京,免除你的后顾之忧。”白墨宸低声叮嘱,“至于西海战局,则在我离开的时候已经托付给了玄珉,我走后你可以升他为主帅。如今我们对冰夷已有压倒性的优势,就算我不在也定然能取得胜利,只是可能要多花一些时间而已。”

他叹了口气,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不知道两年内玄珉是否能拿下沧流帝国,如果两年还无法灭掉沧流,那么等下一任的玄王登基,先前的努力就又要全部付诸流水了。”

悦意看到他脸上有不舍之情,不由得心里暗自警惕。

是的,眼前这个男人一生都过着叱咤疆场、手握重兵的生活,难道现在真的能放下这一切,从此回归北陆做一个隐姓埋名的农夫?他心里对权欲、名利的渴求,难道真的能因为一个女人的死而被彻底扑灭,冷如死灰?

“不如你留下来,将西海战局结束再走,如何?”她有些试探地问,“你依旧做这天下兵马大元帅,我依旧做我的皇帝,等七海平静再谋定退路,可否?”

“不。”白墨宸却猛地摇头,退开了一步。“这是一个漩涡,我若再踏入一步,定然无法离开。”他看着那枚虎符,似是看着某种毒药,喃喃道,“我要回到我的故乡去,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完下半生。在这之前,我想要你履行你的诺言。”

听到他坚定的回答,悦意唇角才展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意,点头道:“放心,我如今是帝君了,一言九鼎,在你回乡之前,定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那就好。”白墨宸轻轻吐了口气,“这样,我对家人总算也有个交代。”

“交代?”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终于忍不住问,“这区区一个交代难道如此重要,值得你用天下来换取?”

“是。或许你不会理解,但这对我而言非常重要。”说到这里,白墨宸看了看天色,蹙眉,“时间已经不早了,很快骁骑军的各位将领都要到这里来聚会,女帝不方便久留。”

悦意没有多说,只是深深地凝视了他一眼,默然颔首:“那么,再见了。”

“不必说再见。”白墨宸淡淡地说,“我们永生都不会再见。”

“呵……是啊。”悦意笑了一声,眼神里掠过复杂的表情,点了点头。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以及他手里那个小小的青瓷坛子,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叹息,转身离开。

是的,这就是天意。

他们彼此有着属于各自的缘分,却偏被硬生生凑在了一起,捆绑半生,相互折磨,痛苦不堪。到如今,她几乎已经屈服于命运,不再挣扎不求脱离,愿意接受这既成事实的一切,只求能保全所爱男人的性命。然而没有想到,最后首先要离开的,居然是他。

他居然比自己更加有勇气,不顾一切地挣脱了这个牢笼,也解放了她。

那一刻,夜风吹拂过墓园,温柔地抚着女帝的脸,帝冕上的玉胜叮当飘摇。她忍不住想:这个名为白墨宸的男人,她的丈夫,其实终其一生她都从未真正认识过他。而在她对他开始有所了解的时候,也到了他们毕生缘尽的时候。

这就是命运,永隔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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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女帝离开墓园,随驾的人纷纷离开后,空荡荡的佛堂里只剩下两个男人。负伤的清欢一直躺在地上旁听他们的对话,却是听得满头雾水,此刻女帝一走,他便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怎么回事?刚才你们俩说的都是啥?”

“没什么。”白墨宸垂下眼睛,看着怀里的青瓷坛子。

“什么叫作没什么!”清欢却有些烦躁,只觉得一股气从腔子里重新腾起,“你是不是和那个女人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他娘的!我妹子刚死,你居然就……”

白墨宸打断了他:“悦意今天来,是告诉我她答应和我解除夫妇之名!”

清欢忽然间愣住,脱口:“什么?”

白墨宸一字一句地道:“她将在明天颁布诏书,按照十二律之一的《户婚律》,宣布我们之间‘义绝则离’‘永不复夫妻之名’。”

他说得平静,清欢却不由得愣住了。

“这……这不就是休妻吗?”半晌,他才不敢相信地开口,喃喃道,“他娘的,问题是你老婆是空桑女帝!谁敢休掉皇帝啊?……你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开玩笑。”白墨宸低下头轻抚手里的青瓷坛子,眼神变得暗淡,“这是我以交出虎符作为条件和她换来的,她也答应了。从此后她既可以收回兵权,又能名正言顺地和慕容逸在一起,也算是一举两得。当然,我还有别的附加条件,譬如她必须在即位后,继续将对冰夷的最后一战打下去。”

“……”清欢一震,沉默着说不出话,许久,才喃喃道,“人都已经死了,在这个时候做这些,还有个屁用!”

“对死者,当然是已经没用了,生者不过是求一个心安。”白墨宸叹了口气,“就是因为夜来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做到的事情太多,所以才要给她一个交代。否则,你让我怎么面对安大娘和那一对孩子?”

他回过身,指着那一片荒芜空旷的墓地:“其实我很羡慕这片墓地里长眠的那些普通人……他们生平籍籍无名,沉默地活着,沉默地死去,如同蝼蚁,三代之后,不会有人记住他们的名字。但当他们死去后,却可以把墓穴空出一半,碑文上用黑字刻着伴侣的名字,等待着另一方百年后同穴合葬,再把名字涂成朱红。”

他喃喃地说着一些琐碎的话题,语气却是悲凉的:“我很羡慕。”

“在她活着的时候,我们终其一生都不曾见过日光。那么,至少在我死的那一刻,可以把她的名字刻在我的墓碑上,不需要避忌任何人,堂堂正正。”

空桑元帅抬起了头,看着暮色渐起的天空,眼神虚空而辽远。

“我不愿自己的名字被刻在庙堂或者丰碑上,成为一个冰冷的记号。”

“你,明白吗?”

 

当琉璃从墓园回到秋水苑行馆的时候,日头已经高高升起,路上车水马龙,那一层淡淡的霜痕早已无影无踪。叶城又恢复了一贯的热闹喧嚣气氛——这里忙碌着赚钱的人们没有谁去关心叶城原来的主人如今去了哪里,而这个云荒的命运,又将走向何处。

“怎么又出去了这半日?大家都在等你。”广漠王在门口等着,看到女儿归来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指了指已经整装待发的族人,“该走了。”

“什么?今天就该走了?”琉璃有点意外。

广漠王点头:“是的,昨晚我已经连夜把事情都安排好了。算了算剩下的时间已经很紧张,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上路,否则说不定月食之前无法赶回,那就要出大事了。”

“好吧……”琉璃无奈地点了点头,这一次没有再闹,“我去收拾一下。”

“对了,”她刚转过身,忽然听到父亲在身后叫了她一声,有些迟疑地道,“今天一大早,有人来找你,还在这里等了你半天。”

“谁?”她愕然,这个云荒她没什么熟人,怎么会有人找她?

广漠王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拿出一个袋子,道:“这是那个人留给你的。”

“那个人?”袋子晶莹柔顺,是用上好的鲛丝编的,琉璃拿在手里一掂量,就知道是个好东西,忍不住雀跃道,“今天我是撞了什么好运啦?接二连三有人给我送东西来!”

然而才打开往里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就变了,失声道:“他呢?!”

“已经走了。”广漠王叹了口气,“我怎么也留不住他。”

“他……他去哪里了?”琉璃飞快地朝门口冲去,然而看了一眼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又停住了。她攀着门框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掌心那个鲛丝织成的袋子,里面是一朵奇特的白花,晶莹剔透,触手冰冷,如同一朵玲珑的雪花。

那是海誓花,只生长在北海寒冷的冰晶之上,百年不败。

难道是那个叫作溯光的鲛人来过,留下了这个?一场相识,他毕竟没有就这样走掉,还记得来和自己告个别……可是,他毕竟还是没有等到自己回来,就这样消失在人海里,宛如一滴水融入大海,再无踪影。

琉璃握着那一朵晶莹的海誓花,怔怔地看着门外的人群。

叶城里有成千上万的人,川流不息。那里面,哪一个是他呢?他是从海上来的,自然还是要回去。此刻他已经融入了茫茫人海,再也看不到了。

她的父亲以为她还会像以前那样不顾一切地追出去。然而,琉璃只是倚着门口,怔怔地望了外面的世界片刻,叹了口气,将那朵海誓花珍而重之地戴在了耳后——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后纪念了。以后,在远离大地的万丈高空,在远离人世的寂寞里,她只能凭借着这些微的细节回忆在云荒遇到的人、遇到的事,借此度过漫漫看不到头的余生。

“我回房收拾一下东西。”琉璃转过头有些闷闷地说了一声,便往里面走去。

“阿九!你没事吧?”广漠王有些不放心,一把拉住了女儿,“要不我们过几天再走,我派人出去替你找找那个鲛人?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和他说?”

琉璃摇头,轻声嘀咕:“算了,找到又如何呢?姑姑肯定在等着我回去。”

“……”广漠王看着女儿忽然变得看不透的眼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真的,我没事!”琉璃抬头一笑,很快恢复了平日的模样,一蹦一跳地朝着行宫后院走去,和在里面忙碌的珠玛撞了个满怀。

“九公主,大清早的你跑去哪里了?我们都担心死了!”珠玛一眼看到她,喜出望外地说道。说到一半却忽然“啊”了一声,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