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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重来回首已三生 · 6

沧月2018年08月0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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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隽没有回答,因为此刻他需要用全部的精神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在这个少女面前大失仪态地全然崩溃。琉璃也沉默下去,似乎在体会着什么,语气忽然变得柔软起来,喃喃道:“你们人类真是古怪……你明明那么喜欢她,却还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带走?你是叶城城主啊!难道觉得自己打不过缇骑吗?”

他埋首沉默许久,才从指缝里挤出声音:“我不会扔下她不管。”

“啊?真的?”琉璃欢呼了一声,“原来即便她不喜欢你,你依然想去救她,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好人!”

她从背后俯过身来,用力拍他的肩膀。

少女身上带着一种木叶的清香,仿佛是来自遥远的彼方。那种香味包围了他,令他慢慢平静下来。

慕容隽深深吸了口气,忽地道:“公主在说什么呢?”

“咦,我在说殷仙子啊!你不是打算去救她吗?”琉璃看着他,目光里第一次褪尽了厌恶和戒备,对他伸出手来,“喏,我可以帮你!真的。”

“九公主别开玩笑了,”他用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海水,笑了一声,语气波澜不惊,“你我都不过是空桑子民,怎敢冒欺君犯上的大罪?更何况此次仙子入宫只是为了献舞而已——即便是被帝君看中临幸,那也是她的福分。”

“你说什么?”琉璃愕然地看着他,“福分?”

“是啊,”慕容隽淡淡道,“青楼女子能蒙受天恩,不是福分吗?”

“你疯啦?”琉璃几乎一个巴掌甩到他脸上,愤然道,“这是人说的话吗!”

“在下不敢违抗帝君命令。”慕容隽语气平静,“我劝九公主您也不要再莽撞了,要知道卡洛蒙家如今在云荒也是异族,势单力薄,切莫落了把柄在六部藩王手上。”

叶城城主坐在落珠港的码头上,周围暮色四合,海风卷起他的长发和白衣,翻涌如云——只是片刻,他的眼神又恢复到了她所熟悉的模样:平静、死寂而深不见底,就如重新戴上了那张面具一般。

“喂,别和我装腔作势呀!”琉璃忽然觉得有些头大,“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什么都不懂、只会到处闯祸的丫头?……你这么说,难道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去干?”

慕容隽眼神微微一动,似乎惊愕于她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个丫头,看似什么都不懂,有时候却敏锐得令人吃惊。

“算了,懒得和你猜来猜去,”她忽地一跺脚,发狠,“不管你干不干,我一定会设法营救殷仙子的!你可别小看我!”琉璃仰起头吹了一声口哨,“看!”

头顶的夕阳忽然暗淡下去,仿佛一大片乌云迅速移来,遮蔽了日光——那是一对朱色和玄色的大鸟,应声而来,盘旋在他们的头顶。

“比翼鸟?”慕容隽脱口低呼。

“是啊,”琉璃笑了一声,“我可以飞到帝都,把殷仙子救出来!”

慕容隽看着那一对比翼而飞的神鸟,神色动了动,却没有立刻回答。看到他还在沉默,琉璃一不做,二不休,招呼朱鸟掠低,翻身而上,口中道:“我这就去宫里探探路!”

“站住!”在她起飞的一瞬,慕容隽终于蹦出了两个字,一个箭步上前把她拖了下来,低叱,“别胡闹,要从长计议!”

琉璃没有反抗,乖乖地让他把自己从鸟背上拉了下来,只管看着他笑,眼神得意。

慕容隽看着她的表情,明白过来。

“我就知道你口不应心!”琉璃嘻嘻地笑,“想踢开我自己去救人。”

慕容隽沉默了一瞬,终于被打败似的叹了口气:“九公主,你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这件事非常复杂险恶,我不想让你卷进来,你却横了一条心要往火坑里跳。”

“怎么?”琉璃有些不服气,“难道你怀疑阿黑和阿朱的能力?”

“不,不是因为这个。”慕容隽缓慢地摇了摇头,“要从深宫里救一个人,其实不算太难,难的是救出来后该如何。”

“啊?”琉璃愕然,“救出来不就行了吗?”

“那怎么能行?”慕容隽侧过头看着她,冷静得残酷,“事情如果闹大,我的镇国公府、你的铜宫都会被连累,说不定那些空桑贵族又会借机倾轧卡洛蒙家族!”

琉璃吸了一口气,她还没有想那么远,“那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慕容隽用力揉着左右太阳穴,喃喃道,似是筋疲力尽,“得想一个没有漏洞的法子出来……以免坏了大事。”

“大事?”琉璃愕然,“难道还有比救她更重要的事吗?”

慕容隽无言以对。

夕阳下,她的眸子是如此明澈清浅,看不到一丝阴暗,熠熠如宝石。要如何对她解释,在他的世界里,存在着那么多的权谋和算计呢?堇然固然要救,但白墨宸也一定要除掉,否则,他要怎样对沧流交代?他的性命,如今还握在那群冰族人手上!

慕容隽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无名指——那上面的微小伤口已经快要痊愈了,然而还是隐约能感到钻心的痛楚,似乎有一根线,一头系着他的心脏,另一头握在遥远的西海上那些冰夷们手里。

“你的手……”琉璃忽然惊觉了什么似的,盯着他看。

“没什么。”他迅速地把手放到了背后,“只是不小心割伤了一个小口子而已。”

琉璃迟疑着,蹙眉:“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九公主先回家去吧,等我的消息,”慕容隽摇了摇头,最后只能那样对这个少女说,“等我安排好计划,第一个就通知你,但在那之前,此事对任何人都不可提及,哪怕是令尊广漠王!你做得到吗?”

“好!”琉璃毫不犹豫地点头,竖起手掌来,“说定了!”

他笑了一笑,抬起手和她对击了一下,两个有了共同秘密的人忽然有了某种奇怪的默契。

“哎……为什么我觉得你比以前看上去顺眼多了呢?”琉璃迎着海风笑,话语干脆坦率,“如果早知道你是这样有情有义的男人,说不定你第一次提亲的时候我就答应了呢!你不知道,其实我是很想在云荒找个人嫁了的呀!”

慕容隽微微一怔,笑了笑:“九公主也太天真了吧?这是个悖论。如果我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又怎么会是真心向你求婚呢?”

琉璃微微一怔,半晌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你说得对。”

她垂下眼睛,黯然了一瞬间,然而抬起眼的时候又神采奕奕,笑道:“幸亏我喜欢的不是你。”说到这里,她仿佛想起了什么,翻身上了比翼鸟:“哎,估计他快醒了,我得回去照顾他啦!”

比翼鸟旋舞而起,在他头顶回翔了一周而去。

“记住,一旦该行动了,一定要早点通知我!”

风里传来她最后的嘱托,慕容隽站在码头上,看着琉璃乘着比翼鸟远去,眼神也变得有些复杂。是啊,如果从一开始,他遇到的就是她,说不定对他们两个而言都是不错的选择——门当户对,性情相投,的确是豪门里罕见的美好姻缘。

只可惜,世事从来不如人意,不会把什么都凑好了送到人手边。

“真是个天真的丫头啊……”他在风里喃喃叹息,眼神转为阴沉——如果他真的傻到要把她当同伴,岂不是自寻死路?和一群豺狼争夺的时候,还带上一只羔羊!

他回过身,安步当车,向着镇国公府走去,夕阳下的背影显得孤独而单薄。

“公子,”东方清远远地迎了上来,有些忐忑,“您没事吧?”

“没事。”慕容隽的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摆了摆手,“都铎和宰辅那边如何?”

家臣低声道:“方才都铎大人离开的时候说,可能这几天宫里就要有大事发生,让公子时刻警惕——白帅奉诏入宫后,宰辅和玄王私下活动,大批来历不明的人云集在帝都大内,估计不出三天,我们的计划就要奏效了!”

“宰辅那边呢?”他蹙眉。

“没有任何消息,”东方清也蹙眉,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来,“只命人送来了这个。”

慕容隽接过来一看,是一件玉玦——玦同“决”,往往是君赐予臣,以示决绝。在中州人的说法里,玉玦乃是皇帝赐死臣子时用的器具。他心里顿时明白,眉头越蹙越紧,忽然低喝了一声:“东方,立刻替我传令给叶城御道的看守者,告诉他们在我抵达之前不要关闭城门,我要立刻秘密入宫一趟!”

“城主要入宫?”东方清有些为难,“藩王们今晚还要来府里夜宴呢……”

“就说我病了,不能出来见客。”慕容隽冷笑了一声,吩咐道,“你、南宫还有西门,立刻带上最可靠的人手随我进京——北阙尘留下,替我看好叶城。”

“可是,”东方清抬起头,直言进谏:“在下认为,城主此刻不宜进京。棋局既然已经布下,作为棋手当置身事外静待结果,等局势明朗后再作决定,而不是贸然以身入局——须知当局者迷,城主若卷入其中,难免……”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慕容隽冷然打断了下属,“还有,让北阙尘替我在宴席上暗中放出风声,让各部藩王知道白帅已然悄然返回云荒、入京面圣的事情。”

“是。”东方清了解城主的性格,知道再劝无用,只能叹了口气,有些犹豫,“可是藩王一旦得知帝都有变,必然会立刻赶往帝都,到时候万一生出变故……”

“我就是要搅乱这天下,让局面越乱越好!空桑最好是将相反目,君臣相残,六部相互猜忌,自相残杀。”慕容隽冷笑一声,“只有乱世才能给予我们慕容家最多的机会……莫忘了昔年先祖是怎样从一介商贾封侯的!”

“在下明白了。”东方清肃然领命。

帝君、宰辅、缇骑、白帅……多方人马各怀心思,云集在帝都,即将发生一场混乱的你死我活的战斗——这本来是他一手安排好的棋局,只等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然而到了最后,棋盘上却忽然出现了一颗意料之外的“变子”。

那就是堇然。

这颗变子的出现,不得不令棋手也进入了棋局。

“果然……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你都不曾改变。”那句话还萦绕在耳边,刺痛他的心。慕容隽疾步向前,向着落日下的帝都飞驰而去,头也不回,沉静的面容上只有眼睛深处的光芒熠熠,宛如深渊里沉底的星辰——

不!这一切,绝不会和十年前一样。

如今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再也不会眼睁睁地失去她。哪怕以身犯险,贸然乱入危局,他也要把她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