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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 · 2

沧月2018年08月0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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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继续向星主祈祷,等待新的神谕。”沉默了一瞬,凤凰低声,“龙,你去吧……又是三百年大限,此行要分外小心。”

“你也要保重。”溯光没有多说,转身离开,忽地想起了什么,又回身,“对了,明鹤已经去世,需要派一个新人去接替她的位置,麒麟那边有人选了吗?”

“唉,不知道为何,这几年来我一直联系不上麒麟。纸鹤飞往云隐山庄后从来未曾得到任何答复,似乎失去了踪影。”女祭司叹了口气,“我会尽快再尝试与他联系。”

“好,拜托了。”溯光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也不见他如何掠起,影子便如同一抹极淡的烟,穿过神庙的帘幕、白塔顶上的誓碑,在黑沉的夜幕里转瞬消失——龙的身手,看来比六十年前那一次行动时更加高深莫测了啊……人类的生命不过一百年,从修炼上来说,是永远无法超越鲛人一族的吧。

在如今的云荒上,龙应该是所向无敌了。

空桑女祭司望着鲛人离开的背影,眼神黯然地轻叹了一声。

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女,成为女祭司,来到白塔顶上这个封闭的神殿里不过数年,修为浅薄,不知世事险恶,却参与了这个大陆上最神秘的计划——在初次相遇的时候,少女时的她就被这个鲛人的绝世容颜所震慑,目眩神迷。

怎么会有这样的男子呢?是传说中的海皇苏摩重新出现在世间了吗?可眼前这个人却又是如此温和安静,有着虚无而温暖的笑容,和妖异邪魅的海皇苏摩完全不同。

她怔怔地遥望着,心神不定地想。

那一次的行动相当顺利,六个分身被逐一拔除后,他随即离开了云荒。自始至终,他们之间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六十年前的那一次相聚匆匆而过,转瞬各奔东西,他回到了遥远的北海,她也复归于绝顶上无人的神庙,在黑暗中屈指细数着流年,一天天老去。

转眼便是红颜皓首、青丝白发。

多么寂寞的岁月啊……在八年前悦意还未被送上塔顶之前,那么多年来,她始终都是一个人无声无息地生活着,守护着一个不为世人了解的绝大秘密。一年一年,只有空无的水镜里浮起的字迹传达着来自神秘彼方的星主的信息,也只有一只只纸鹤从她手心飞起,把信息传到同伴的身边。

这其中,自然也有传给他的,却从未见他答复过一次。

她就这样在寂寞里等待着,等待着流年暗度,等待着头顶的斗转星移,或者,还在隐秘地等待着那个劫数到来的日子吧?

终于,六十年后,耄耋之年的她见到了他。

只是短短的一瞬,轰然的狂喜顿时湮没了她苦修多年平静如水的心,让她顿时明白了方才悦意何以不能控制自己:有些感情,无论修炼多少年也无法磨灭分毫,永远出现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刻,令人无法拒绝。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六十年一轮回,在黑暗中归来的他依旧俊美如神、隐逸如仙,不仅容颜如一甲子之前,甚至连眼神和笑容都没有变化,仿佛只不过是昨天离开而今天又再度相见。

然而,她的容颜却已经在暗夜无尽的守候里如花凋零。

独自在神庙的六十年里,她无数次想象过某一天和他再度相见时的情形,然而他出现得这样突然,甚至于让她用幻术掩饰的机会都没有——白发苍苍的枯槁的女巫,在黑夜里迎接多年深埋心里唯一倾慕的男子的到来。然而令她感觉到凉意的是,他甚至并未留意她容貌的变化,眼神淡漠一如往昔,在她脸上掠过,毫无惊诧也毫无留恋。

他的心,始终遗落在一百二十年前组织的那一场大劫里了吧?那个女子一直住在他的记忆里,不曾离开过片刻。所以,她这一生静默地等待,也只能在暗夜里凋零成泥。

空桑女祭司在黑暗里默默卷起了重帘的一角,目送那个影子掠下白塔,消失在夜色里。

时间又一次到了。明鹤战死,孔雀下山,龙已出海,行踪不定的麒麟想必也应该现身了——这片富庶安宁的云荒大地上再一次风起云涌,一个又一个奇人异士从天下各处纷纷奔赴而来,被卷入了命运的洪流中。

风云际会,龙争虎斗。

 

雨夜深沉,叶城却依旧喧闹,灯火通明。

听着外面不间歇的盈耳笑语和歌吹,在叶城最富丽堂皇的府邸,自斟自饮的年轻公子抬起醉意迷蒙的眼睛,望着窗外的城市,喃喃自语:“真是热闹啊……”

这是一座属于他的城市。可是这个城市里的热闹,却仿佛总是与他无关。

有酒被汩汩倒入杯子的声音,然后,又传来酒水被倾入喉咙的声音——寂静里只有这两种声音交替响起,已经持续了大半夜。刚送走了来访的宰辅素问,离下一场应酬还有两个时辰,这个日夜喧闹的华堂内总算难得清净了下来。

自从承袭了镇国公的爵位,成为叶城城主后,他的酒量真的是见长了。

外面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已经是十月,长冬伊始,天气渐冷。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雨点敲击在琉璃金瓦上,长长短短,在暗夜里听上去就像一个声音在遥远的地方低声念诵着——那声音是如此熟悉,仿佛烙印在他的心上,反复喃喃诵着什么。那是少年时那个要度他出家的云游僧人的声音。

世人求爱,刀口舐蜜。

初尝滋味,已近割舌。

所得甚小,所失甚大。

世人得爱,如入火宅。

烦恼自生,清凉不再。

其步亦坚,其退亦难。

世人……

啪的一声,他重重地将酒杯摔碎在地上。夜光杯四分五裂,那清脆的裂响暂时覆盖了幻觉里那种诡异的声音,令他从朦胧醉意里醒过来。

不过是些呓语罢了。未来,怎么会是既定的呢?

“公子?”门外传来低低的禀告,是府里大总管枫夫人的声音。

“我在,没醉。”他沉沉低语,吐着酒气,用手撑着额头,“等会还要去玄王那边参加宴会,有事就快说吧!”

“那么晚了还要去?”枫夫人诧异,“公子今天难道又不睡了吗?”

“玄凛皇子素来好做长夜之饮,我身为此地主人,又怎可不去?”叶城城主低笑了一声,“刚刚他还遣人来说:等四更鼓声一过所有人就要入席,迟到一刻便罚酒一壶。我已经叫西门备马去了,等会就得出发。”

“……”枫夫人在门外沉默了一下,低声,“公子今天已经喝了不少了。”

“没事。最近我酒量见长,千杯不醉。这一次海皇祭里,估计六位藩王没人是我对手!”叶城城主大笑了一声,“去年被他们几个人联手作弄,灌得我大醉三天,苦不堪言。今年可轮到我报这一箭之仇了。”

枫夫人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这般狂饮,总是对身体不好。”

“身体?也只有枫姨你还担心这个事,”黑暗里的年轻人笑了一笑,拍了拍滚烫的额头,“如今六位藩王齐聚叶城,哪一个都必须应酬得滴水不漏——人家请你一起宴饮那是看得起你——敬酒不吃,难道还等着吃罚酒吗?”

“……”枫夫人说不出话,只能叹息。

“好了,不说这些,”叶城城主转开了话题,“枫姨找我何事?”

“禀公子:昨日广漠王一行已经入住秋水苑。”枫夫人低声道,“妾身派了侍女五十名、侍从五十名前去,做好了一应安排。至于待客的规格,要比西荒四大部族族长高,比空桑六藩王略低——公子觉得如何?”

他哦了一声:“广漠王还好,他家的那个丫头可很难缠。要小心。”

“是。”枫夫人顿了顿,“公子是否还有其他吩咐?”

“对了,替我把这个送去给广漠王吧!”黑暗里的人一扬手,将手边的玉匣扔了过去,“里面是婚书和聘礼单子——广漠王若有意,我改日便会携重礼亲自登门拜访,希望他不要再拒人千里。”

玉匣沉重,然而枫夫人却是不动声色地稳稳接住,打开看了一看,一道莹白的光芒浮动着,照亮了她的脸。女总管眼里掠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低声:“公子是要拿这对辟水珠去做见面礼?这可是慕容家世代相传的宝物。”

“一般珍宝哪里能入广漠王的眼?”叶城城主在黑暗里倒了一杯酒,淡淡地回答,“也只有这九百年前由盗宝者之王音格尔·卡洛蒙从烛阴身上取出的辟水宝珠,才配得上我们慕容世家的身份——否则少不得被人看轻,这门婚事又怎么能成?”

枫夫人无言以对,许久才叹了口气:“公子真的打算向九公主求婚?”

“当然,”叶城城主声音沉沉,“枫姨几时见我打定了主意后还改?”

枫夫人沉默片刻,道:“可是九公主似乎并不乐意接受这门婚事,她的父亲宠爱她,只怕也不会违背她的意愿——公子何必非要娶这种不知好歹的人呢?”

“嗬,那丫头自然有她摆谱的底气——”年轻的公子在黑夜里笑了一声,“要知道她是广漠王唯一的女儿,铜宫的继承人,未来的沙漠女王……这样的女人,总是要男人追的。让她摆足了架子过过瘾也好,反正迟早都是我的人。”

他说得轻慢,语气却不容置疑,仿佛那个少女已经是他囊中之物。

“我知道公子的手段神通,”枫夫人轻叹,“只是也太委屈您了。”

“不委屈,”他放下酒杯,对着门外的大总管低声道,“这些年,六部藩王个个都把我们看成中州来的异己,明里暗里地排挤——若不是誓碑上有约,只怕慕容家早被从云荒彻底抹去。我们必须寻求同盟,站稳脚跟。”

他在暗夜里抬起头,那一双眼睛毫无醉意,亮如寒星。

“……”枫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年来,坐镇叶城、世袭罔替的慕容家虽然富甲天下,但因为身上中州人的血统,却始终被排斥在空桑人的权力核心之外。自从两百年前那场中州人的动乱被镇压后,慕容氏在云荒的处境更为微妙和尴尬,历任城主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在六王之中不断寻求制衡,用重金打点上下,才寻得了让家族继续立足的机会。

近年因为帝都限制了中州商贸往来,叶城赋税收入一直下降。而空桑重新和冰夷开战,大军远征西海,消耗巨大,作为空桑“金库”的慕容氏局势便更为艰难,每年的账目都是触目惊心的亏空——作为镇国公府的总管家,她都不知道这几年公子用了多少手段和心机,才能把这样一个庞大的空壳子撑下来。

叶城城主饮了一杯酒,又问:“海皇祭一切都布置好了吗?”

“妾身擅自做主预支了明年收入的一些款项,都安排妥当了。”枫夫人详细地回答,“宴席、丝竹、歌吹、彩头、戏场、龙舟……一件件都是按往年的规模办下来,给六位藩王和帝君的礼单也是和去年一模一样,并不曾失了我们慕容家的面子。”

“不,按往年的规模还不够!每种的规模都应更胜去年才是!”叶城城主一拍案,蹙眉,“枫姨,不是我要硬充场面——你难道不知这些藩王贵族,一整年都巴望着这次在叶城能从我们慕容家大捞一笔?我们又怎能让他们失望而归?”

“可是,”枫夫人有些吃惊,“府库里的钱,早已……”

“不必担心,只管办得尽善尽美便是。”他冷笑了一声,“如果钱不凑手,就设法先去钱庄里借一点——以镇国公府的名义,目下还没有商户不肯借吧?”

枫夫人脸色白了一下:“公子要借钱来办海皇祭?”

“只是暂时调度一下,”叶城城主笑了一笑,“过几天便还了。”

“这不妥吧?”枫夫人有些不敢相信,低语,“府库已经连续亏空好几年了,连各房丫环、侍从的月钱都不能如期发放,加上大公子在外头挥霍的亏空,如今即便是一时借到了,又哪里有钱去偿还?如果不能如期还,那镇国公府的名誉……”

“枫姨,我说过了,你只管去办,不用担心别的。”黑暗里的年轻人语气忽地转为肃杀,第一次摆出了城主的威严,“明天一早就去借款。剩下的事情我会解决,你不必再问了!”

枫夫人一颤,终究不敢再问下去,低声:“是。”

“一切安排务必尽善尽美——要针对六王的喜好置办礼单,每样都要比去年更丰厚至少一成!”叶城城主顿了顿,又补充,“除了六王之外,在送给广漠王卡洛蒙世家的那一份里,记着要加上我方才给你的玉匣和婚书。”

“是。”枫夫人不能再多问什么,只能领命。

“去吧,带上厚礼和卑辞去讨好那些人,要不择手段令那些空桑王族愉悦。这样,他们才会觉得留着慕容氏这个外族还是有用处的。”叶城城主唇角浮出了一丝冷笑,喃喃,“也告诉广漠王,我非常期待这次在海皇祭上和九公主再度见面。”

他在黑暗里转着手里的玉杯,低垂眼帘,话语里带着一丝奇怪的笑意:

“就算被她的金鳞再咬上一口,我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