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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孔雀明王 · 3

沧月2018年08月0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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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缇骑来到村寨的时候,那个神秘的旅人早已经离开了齐木格。

此时万籁俱寂,黎明里只有风声和他相伴。

旅人沿着沙丘蜿蜒的脊走着,沙土簌簌在脚边作响。走出两里路,他看到黄沙堆里露出一角青色石板——显然那便是娜仁所说的坎儿井,然而这方圆百里唯一的泉眼,看来也已经在这一场沙暴里被完全掩埋了。

这里离空寂之山还有数十里,要找到第二个水源还很远。

一路上,旅人用手不停地擦拭着衣襟上的血迹,却怎么也无法将溅上去的少女之血抹去。他摇了摇头,仿佛再也无法忍受,忽然反手拔出长剑刺入地下。凌厉的剑风里,黄沙如同爆裂般飞了起来,纷纷四散。那一击直刺地底,居然深达数十丈!

一剑后,有清泉顺着剑底汩汩涌出,转瞬会聚成一个深潭。

那个人只用一击便穿透了地底泉脉,俯下身去,用泉水细细地洗了一遍自己的剑。清澈的水滑过纯黑的剑脊,上面的那颗明珠光洁如新。

“紫烟,这一路让你受苦了。”他喃喃地对着剑说话,解下身上的斗篷将新洗好的长剑裹了起来,放到岸上,然后将一身衣服全数脱了下来。

大漠的初冬已经很冷,然而他却穿得不多:斗篷下是一件长袍,冰绡织成,极素淡的颜色里隐着极繁复的花纹。长袍下却是一件金色的甲胄,不知道什么质地,一片一片如鳞般叠着,隐隐有金铁的冷光,却又柔软如鲛绡。

那个人赤身步入了冷泉,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冲洗着溅上去的血痕,在那一眼泉水里拼命擦洗着自己的左手,一直到皮肤出血。然而,即使这冰冷而洁净的水,还是无法洗去手上那个金色的烙印,更无法洗去那种如影随形的罪恶感。

他颓然跪倒在水边,忽然间爆发似的低喊了一声,握起了漆黑的长剑。

啪的一声钝响,是利器重重抽在血肉上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飞溅的水花濡湿了他苍白的脸。跪在水里的人紧咬着嘴唇,眼里涌动着压抑的光,狠狠用长剑抽打着自己的背,鼻息沉重。

他下手很重,背上衣衫转瞬纵横碎裂开来,血从淤青的伤痕下沁出。然而他却一声不吭地承受着,用辟天剑毫不留情地抽打着自己的背,紧紧咬着牙。一直到抽打了上百下,整个背部布满血,他眼里那种可怕的光才熄灭下去。

血溅满了漆黑的剑鞘,也溅上了那一粒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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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松开剑,捂着脸将头埋入冰冷的水下,一动不动,身体在瑟瑟发抖,苍白的背裂开了,血渗入荒漠冷泉,仿佛殷红色的雾气蔓延。

又是一个无辜的牺牲者。琪琪格公主临死前的眼神在他脑海里反复浮现,如此年轻,却如此薄命,怒视着这个从天而降的杀人凶手。那种目光和记忆里其他的眼睛重合了,远远近近地注视着他,满含憎恨和不甘。

紫烟……又是六十年过去了。距离我们定下的生死之约,已经一百二十年了。

我一直在坚守着约定。

可是,这种在黑暗里追逐和屠戮的岁月,到底还要过上多久?会持续到孤独死去的那一天吗? 如果到了那一天,你,会在天上迎接我的到来吗?

衣物和佩剑放在水边,沉默中,周围的沙子簌簌一动,似有滑下来的趋势,地底涌出的水流忽然间有些异常,似乎有一股微小的力量扰乱了泉流。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不祥,在那一个瞬间,他身子一动,探手去拿那把搁在水边的黑色长剑。然而,就在同一刹那,地底忽然裂开,血红色的泉水汹涌而出!

手还没触及那把剑,脚底忽然便是一空。

他坠跌入不见底的深渊。耳边风声大起,殷红色的泉水伴随着狂暴的风沙涌起,遮蔽了眼前的一切,似乎有什么巨大可怖的东西从地底猛然跃起!

他提气飞掠,足尖却踏不到实地,头顶的光线在一瞬间消失,仿佛什么铁壁在头顶轰然闭合。水潭在沸腾,幻化成了一张巨大的血盆巨口,将涉入其中的人吞噬!

风沙重新席卷而来,魔物的声音响彻了天地,痛快残忍地狂笑着。在齐木格受重创后,经过漫长的一路尾随,蛰伏于地下静待时机的它终于一举雪了仇恨!

然而,那个笑声没有持续多久,就戛然而止。

黄沙在剧烈地翻涌,仿佛地底有什么东西因为剧痛而拼命挣扎。一声惨烈的叫喊后,沙漠里爆发出一阵炸开的风沙,大地忽然裂开,一个庞大无比的东西从地底翻了上来,不停滚动着,竟将连绵数十里的沙丘夷为平地!

片刻后,剧烈的挣扎终于缓了下来。

清晨的日光照耀在大漠上,疏疏朗朗落下的飞沙里,只见那个叫作萨特尔的魔物尚自抽搐,混浊腥臭的血如同瀑布一样从破碎的躯壳里流出。那个旅人劈开了魔物,破体而出,赤身跪在巨兽的顶心,右手探出,中食二指深深探入了魔物的颅脑里,猛然一拔,只听噗的一声轻响,竟赤手从魔物的脑里扯出了一物!

魔物发出最后一声嘶喊,在剧烈的飞沙里翻腾了一下,再也不动。

那个人跳下地来,赤足踩着黄沙大步走开,手指微微握紧,不知道念着什么咒语。转眼间一粒赤红色的珠子在手心凝固成形,足足有拳头大,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旅人蹙眉,看也不看地捏碎了那颗珠子。在珠子化为齑粉的一刹那,黄沙上躺着的巨大魔物忽然间四分五裂。

在一眨眼间就做完了这些惊心动魄的举动,那个人的脸色却丝毫不动,厌恶地随手扔掉了那颗碎裂的血珠,转头四处寻找。

“是在找这个吗?”忽然间,风沙里有人哈哈一笑。

他蓦然抬头,眼神倏地凝聚起来。风初定,黄沙徐徐落下。透过清晨的日光,这片面目全非的大漠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人。白衣白袜,足踏芒鞋,左手托钵,右手握着一串念珠,竟是一个佛教的云游僧。

云荒大陆上并存着诸多不同的宗教:空桑人信仰孪生的创造神和破坏神,西荒的牧民们信仰自然神,而那些从中州迁徙过来的人里流传着外来的宗教。信仰佛教者多半集中在中州人居多的泽之国一带,曾经风靡一时,然而在两百多年前那一场中州人的动乱后,连带着佛教也遭到了帝都的抑止,一场浩大的“毁佛”行动后,渐渐衰微。

所以这里乍然出现一个僧侣,实在是一件颇为奇特的事情。

等尘沙渐渐散去,才看清那僧侣正当壮年,相貌堂堂,长眉高鼻,肤色如蜜,看上去端的是法相庄严,大有龙象之姿。他盘膝趺坐在沙丘上,初晨的太阳正从背后升起,将僧侣的轮廓湮没在一片晶莹的幻光里,炫目无比,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

只可惜他一开口,高僧的形象便立刻完全崩塌。

“他娘的,等了六十年,你终于来了!”他大声招呼着,言辞粗鲁,跳下沙丘向着旅人走去,热情地伸出手去,“老子一个人待在沙漠里,可真的是快憋出病来了!”

在僧人张开的手心里,赫然也有着一个金色的命轮!

看到这个同样的标记,那个旅人终于微微一笑,放松了戒备。他走上前去,伸出了左手和僧侣相握。仿佛相互感应一般,在相握的一刹那,两人手心的命轮忽然间一震,同时放出光芒来!

僧侣大笑起来,重重拍了一下同伴的肩膀:“他娘的,龙,你可来了!”

“六十年不见了,”旅人道,“孔雀。”

“‘孔雀’?这个娘娘腔的鸟名字让人一听就起鸡皮疙瘩。”挠了挠光头,那个僧侣显然不满意这个名字,“他娘的,为什么你从来不肯叫我的全名?”

“孔雀明王?”龙摇摇头,“太拗口。”

“那你也可以和牧民一样叫我‘明王’嘛!”僧侣提议,“多简洁。”

龙再度摇头:“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而已,在命轮里大家用的也都不是真名——”他显然不想继续谈下去,转过了话题,“你怎么不在空寂之山,却跑到这儿来了?”

“你以为老子愿意在大漠里跑远路?”孔雀摊了摊手,无可奈何,“这几天老有萨特尔从狷之原出来,操,他娘的真是搞得天翻地覆啊!那些胆小的牧民吓得屁滚尿流,纷纷来向老子求救,结果才赶到这里,你居然已经把它给收拾了。”

“原来如此。”龙点了点头,眼神又恢复到淡然。

“杀个把沙魔,对你来说小菜一碟吧?我也不谢你了。”孔雀摇晃着手里的东西,“喏,上古神兵辟天剑和龙鳞做成的黄金甲,都在这里。他娘的洗澡时也不看着点,万一没了衣服,看你光着身子怎么到处跑?这里大漠上的婆姨都剽悍得紧,兄弟你长得太俊,小心要被人直接按倒在地上。”

“……”龙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样粗野的荤话,眉梢动了动。

“好了好了,六十年了,还是一点玩笑也开不起。”孔雀看到他的表情,把手里的衣物扔给对方,“快穿起来,否则被别人看到我和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在一起,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不是开不起玩笑,只是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已。”龙的语气温暖而空无,仿佛站在这里说话的只是一个幻影,他真正的心思却游离在万里之外,“一百多年来,我待在北海,很少和人接触,这些都早已经忘记了。”

孔雀叹了口气,指了指那把辟天:“都一百多年了,你还在带着个死人到处走?”

“我不会留下紫烟一个人在北海。”龙淡淡回答,跃入了一边的清泉里,先再度仔细地将染了血污的剑洗了一遍,这才开始给自己洗去满身的血和沙。他洗得很快,片刻便从水中站起,重新穿起外套跳上平地来。

孔雀无话可说,只是合起双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原来,这一百多年来他都活在那一场梦里,始终不曾走出分毫。

龙转过头,问:“灵珠已经被你拿了吧?”

“嗯。”孔雀摊开手掌,手心一颗纯白色的灵珠绽放出柔美的光芒,半透明的珠子核心隐约浮动着一点殷红,艳丽非常,透出一种妖异的魔一样的力量。

“阿弥陀佛,好重的怨气!”孔雀小心翼翼地将珠子放入托着的铜钵内,“真是罪过,又是一条人命。”

“萨仁琪琪格,沙之国曼尔戈部的公主。”龙垂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掌心的命轮,声音带着深深的悲悯和哀伤,“已经是第五个了。”

“那还有两个。”僧侣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看着铜钵里的那颗蠢蠢欲动的珠子,“不行,得赶快举行收魂的仪式,等不得赶回空寂之山了。”

“那就在这儿开始吧。”龙点头,握紧了辟天,“我为你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