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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瓦西莉娅 38

[美]艾萨克·阿西莫夫2019年03月0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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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莱眨了眨眼,抬头向上望去。透过玻璃材质的天花板,他可以直接看到太阳。然而奇怪的是,虽然射入室内的阳光好像没有任何异样,太阳却似乎暗得出奇,而且还可以直视。想必是那些玻璃(总之是某种透明材质)虽然不吸收阳光,却会令光线充分漫射。

他收回视线,转而望向那位仍端坐在高凳上的女子,问道:“瓦西莉娅・法斯陀夫博士吗?”

“我不借用别人的姓氏,如果你想称呼我的全名,那么我是瓦西莉娅・茉露博士。但你可以叫我瓦西莉娅博士,这是我在研究院里最常使用的名字。”然后,她一改先前的严厉口吻,柔声说道,“我的老友吉斯卡,你好吗?”

吉斯卡答道:“我向你……”他顿了顿,然后又说,“我向你问好,小小姐。”他的语气听起来跟平常很不一样。

瓦西莉娅微微一笑。“而这位,我猜,就是我久仰大名的人形机器人——丹尼尔・奥利瓦?”

“是的,瓦西莉娅博士。”丹尼尔答得很干脆。

“最后,还有这个——地球人。”

“以利亚・贝莱,博士。”贝莱硬邦邦地说。

“对,我晓得地球人个个也有名字,例如你叫以利亚・贝莱。”她冷冷地说,“你一根汗毛也不像超波剧里扮演你的那名演员。”

“这点我晓得,博士。”

“然而,扮演丹尼尔的人倒是十分像,不过我想,你们并不是来讨论那出戏的。”

“没错。”

“我猜,地球人,你们来找我的目的,是要谈谈你所谓的那个关于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的问题,而且要当下作个了结,对吗?”

“并不尽然,”贝莱说,“虽然我想我们会谈到这件事,但它并非我登门造访的主要原因。”

“是吗?难道你认为无论你选择什么话题,我都愿意和你进行繁复而冗长的讨论?”

“我想,瓦西莉娅博士,你的上上之策,应该是允许我照自己的意思主导这场晤谈。”

“这是威胁吗?”

“不是。”

“好吧,我从未遇见过任何地球人,有兴趣见识一下你和那个演员到底有多像——我的意思是,除了长相之外。你本人当真和戏里一样出色吗?”

“那出戏,”贝莱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嫌恶,“实在太过戏剧化,而且把我的个性在各方面都夸大扭曲了。我宁愿你接受我的本来面目,并且完全根据你现在对我的观感来评断我这个人。”

瓦西莉娅笑了几声。“至少你似乎并不怎么怕我,这点对你有利。或者你认为,你心中那件关于格里迈尼斯的事,足以让你对我颐指气使?”

“我来此地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调查那个人形机器人詹德・潘尼尔死亡的真相。”

“死亡?这么说,他曾经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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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死亡’代替‘被动终止运作’之类的说法,这么说会造成你的困扰吗?”

瓦西莉娅说:“你很会辩解——德伯瑞,帮这个地球人拿张椅子。如果这段对话没完没了,他会越站越累的。然后就回到你的壁凹去,而你,丹尼尔,自己也选一个待着——吉斯卡,站到我身边来。”

贝莱坐了下来。“谢谢你,德伯瑞——瓦西莉娅博士,我不具备侦讯你的官方身份,我也没有什么合法的方式能强迫你回答我的问题。然而,詹德・潘尼尔之死已经令你的父亲陷入某种困境……”

“令谁陷入某种困境?”

“你的父亲。”

“地球人,有时我会将某人称为我的父亲,但别人可不能这么做,请改用适当的称呼。”

“汉・法斯陀夫博士,他是你的父亲,难道这并非事实吗?没有记录可查吗?”

瓦西莉娅说:“你这是生物学的说法。我和他确实拥有共同的基因,在你们地球上,就会把这种关系称为父女。可是在奥罗拉,除非涉及医疗和遗传上的问题,我们一点也不重视这种关系。我可以想象如果我的新陈代谢不正常,那么我大可声称,就生理学和生物化学而言,和我拥有共同基因的人——父母、手足、子女等人同样不能幸免。除此之外,在文明的奥罗拉社会,一般是不会谈论这种关系的。因为你是地球人,我才对你解释这一点。”

“如果我触犯了什么禁忌,”贝莱说,“那纯属无心之失,我愿郑重道歉。刚才提到的那位男士,我可以用名字称呼他吗?”

“当然可以。”

“那么,就是詹德之死已经令汉・法斯陀夫博士陷入某种困境,而我假设你仍然很关心他,愿意对他伸出援手。”

“你这么假设吗?为什么?”

“他是你的……他把你养大,他照顾你多年,你们彼此曾有很深的感情。直到今天,他对你仍有很深的感情。”

“这是他告诉你的?”

“我们交谈之际,很多小地方都让我明显有这种感觉——甚至那个索拉利女子嘉蒂雅・德拉玛也是迹象之一,他之所以对她关怀备至,只是因为她长得很像你。”

“这是他告诉你的?”

“是的,但即便他没说,谁也看得出你俩长得很像。”

“虽然如此,地球人,我对法斯陀夫博士却毫无亏欠。你可以取消这个假设了。”

贝莱清了清喉咙。“姑且不论你对他有没有什么私人感情,这件事还牵涉到了银河的未来。法斯陀夫博士一直希望由人类来探索和开拓新世界,万一詹德之死所引发的政治效应导致这项任务由机器人取而代之,法斯陀夫博士相信那将带给奥罗拉和全人类万劫不复的灾难。这件事,你绝不会想成为帮凶吧。”

瓦西莉娅紧盯着对方,以漠不关心的口吻说:“如果我同意法斯陀夫博士的看法,那么我当然不会。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看不出让人形机器人开拓银河有什么害处。事实上,我加入这所研究院,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理想。我是一名母星党员,而法斯陀夫博士属于人道党,所以他是我的政敌。”

她的回答既简洁又直接,半个字也没多讲。每说完一句话,她总会明确地闭上嘴巴,仿佛是在兴味盎然地等着下一个问题。而贝莱则觉得,自己一来令她感到好奇,二来也勾起了她的兴趣——下一个问题会是什么呢?她似乎在心中和自己打赌。因此她打定主意不多透露半点口风,以迫使他必须继续发问。

他接着问的是:“你加入这所研究院已经很久了吗?”

“我是创始成员之一。”

“你有很多同事吗?”

“我敢说,奥罗拉的机器人学家约有三分之一都是我的同事,不过,其中大约只有一半真正在院内工作和居住。”

“关于利用机器人探索新世界这回事,研究院其他成员也都认同你的观点吗?他们是否一致反对法斯陀夫博士的观点?”

“我猜他们大多数都是母星党员,但关于这件事,据我所知我们并未作过表决,甚至未曾正式讨论过。你最好逐一询问他们的意见。”

“法斯陀夫博士也是研究院的成员吗?”

“不是。”

贝莱等了一下,但除了“不是”两字,她并未进一步加以说明。

他说:“这难道不奇怪吗?我会认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成为你们的一员。”

“偏偏我们不想要他,而他也不想要我们,后者或许是比较次要的原因。”

“这不就更奇怪了吗?”

“我可不这么想。”然后,仿佛心中有股怒火令她不吐不快,她又说,“他住在厄俄斯城,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个地名的典故吧,地球人?”

贝莱点了点头,答道:“厄俄斯是古希腊的曙光女神,正如奥罗拉是古罗马的曙光女神。”

“完全正确。汉・法斯陀夫博士住在曙光世界中的曙光之城,但他自己却对曙光欠缺信仰。例如,我们得用什么方式才能扩展到全银河,将太空族的曙光提升为整个银河的白昼,他就完全不了解。要完成这项壮举,唯一实际可行的办法就是利用机器人来探索银河,他不接受这个理念,就等于不接受我们。”

贝莱慢条斯理地说:“它为什么是唯一实际可行的办法呢?比方说,探索和开拓奥罗拉以及其他太空族世界的都是人类,而并非机器人。”

“不,不是人类,而是地球人。但那是个既没效率又浪费资源的过程,所以我们绝不会再让地球人担任拓荒者。我们已经蜕变成太空族,不但自己健康长寿,我们的机器人也极为先进,相较于当年参与开拓太空族世界的机器人,无论就功能或灵活度各方面而言,我们的机器人都不知优秀了多少倍。物换星移,时代完全不同了——如今唯有以机器人探索新世界,才是可行之道。”

“我们姑且假设真理站在你这边,而不在法斯陀夫博士那儿,但即便如此,他的观点仍相当理性。他和研究院为何就不能彼此接纳呢?仅仅因为这一点点的歧见吗?”

“不,相较之下,这点歧见不算什么。双方的观点,其实还有更基本的冲突。”

贝莱照例等了一下,而她照例未作任何补充。他觉得此时不宜表现出任何不满,因此心平气和、近乎试探般地问:“更基本的冲突又是什么呢?”

“我想,除非有人对你说明,否则你是猜不出来的。”瓦西莉娅的声音忠实反映出她所感受到的乐趣,就连她的表情都变得柔和不少,而且有那么片刻,她看起来更像嘉蒂雅了。

“我之所以发问,正是这个缘故,瓦西莉娅博士。”

“好吧,地球人,我听说你们的同胞都相当短命。这件事,我应该没搞错吧?”

贝莱耸了耸肩。“我们有些人能活到一百岁,我是指地球时间。”他稍微想了想,“大概是一百三十个公制年吧。”

“你今年几岁?”

“标准年四十五岁,公制年六十岁。”

“我今年六十六公制岁,我预期至少还能再活三个公制世纪——只要我足够小心。”

贝莱双手一摊。“恭喜你。”

“这样也有缺点。”

“今天早上有人告诉我,在这三四个世纪当中,你有机会失去很多很多东西。”

“只怕正是如此,”瓦西莉娅说,“可是,也有机会获得很多很多东西。整体而言,算是扯平了。”

“那么,所谓的缺点又是什么呢?”

“你一定不是科学家吧。”

“我是一名便衣刑警——其实也就是警察。”

“但你或许认识一些地球上的科学家。”

“我遇见过几个。”贝莱谨慎地回答。

“你知道他们的工作模式吗?据说基于需要,地球科学家总是互相合作。在他们短暂的生命中,顶多只有半个世纪能全力投入工作。算起来还不到七十个公制年,这么一点时间,做不了太多事情。”

“我们有些科学家,根本没花多少时间,就得到了相当丰硕的收获。”

“那是因为他们不但受惠于前人的成果,还懂得利用同辈的成果助自己一臂之力,你说对不对?”

“当然对。我们有个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科学社群,大家各尽所能,各取所需。”

“完全正确,这是唯一的办法了。每个科学家都明白,仅凭一己之力不太可能有太大的收获,于是不得不加入那个社群,不得不和他人交换情报。唯有这样做,科学才能突飞猛进。”

“奥罗拉和其他太空族世界难道不也是这样吗?”贝莱问。

“理论上如此,实际上却几乎没有。在一个长寿的社会中,压力相对小得多。我们的科学家能用三到三个半世纪的时间,专心研究一个问题,因此逐渐有人认为,自己即使单打独斗,也有机会得到重大的进展。久而久之,就滋生出一种学术性的贪婪——想要自己独力完成某项研究,将科学进展的某个方面视为私产,宁愿眼睁睁看着整体发展慢下来,也不愿舍弃自己心目中的禁脔。结果,太空族世界的整体科学发展就真的变慢了,甚至到了难以超越地球的地步,虽说我们掌握了极大的优势。”

“我想,你若不是觉得汉・法斯陀夫博士就是这样的人,绝不会对我说这些。”

“他当然是这样的人。人形机器人之所以诞生,主要归功于他对正子脑所作的理论分析。他就是利用这个理论,在已故的萨顿博士协助之下,造出了你的机器人朋友丹尼尔。可是其中的重要细节,他非但没有正式发表,甚至不肯和任何人分享。就这样,他——他一个人——钳制住了人形机器人的发展命运。”

贝莱皱起眉头。“而机器人学研究院则致力于推动科学家之间的合作?”

“完全正确。这所研究院由上百位背景各异的一流机器人学家组成,而且我们希望将来能在其他世界设立分院,让它成为一个星际组织。我们每一位成员都乐于将各自的发现或发明贡献出来,累积成共同的资产——为了大我的福祉,我们自愿这么做,不像你们地球人,是因为短命而不得不然。

“然而,汉・法斯陀夫博士却不愿这么做。我很清楚,你认为汉・法斯陀夫博士是个怀有崇高理想的忠贞人士,可是他不愿将那些被他视为己有的智慧财富,贡献到共同资产中,因此我才说,他不想要我们。而正因为他把科学发现视为个人的财产,我们也不想要他。我想,你该不会再觉得我们的互相排斥有什么神秘的了。”

贝莱点了点头,然后说:“这种自愿放弃个人荣耀的做法,你认为会成功吗?”

“非成功不可。”瓦西莉娅绷着脸说。

“而借着群策群力,贵院是否已经赶上法斯陀夫博士的个人成就,自行发现了人形正子脑的理论?”

“假以时日,我们一定做得到。”

“你们从未试图说服法斯陀夫博士别再保密,以缩短这个时程?”

“我想我们正准备这么做。”

“利用詹德一案的丑闻吗?”

“我认为你实在没必要提出这个问题——好啦,你想知道的事,我是不是通通告诉你了,地球人?”

贝莱说:“你还告诉我好些我不知道的事。”

“那么现在,轮到你跟我讲讲格里迈尼斯的事了,你为何要把这个理发匠的名字跟我扯在一起?”

“理发匠?”

“他自认为是艺术家,什么发型设计师之类的,但讲来讲去他就是理发匠。跟我说说他这个人,否则我们就结束这场晤谈吧。”

贝莱觉得疲惫不堪。他明显感到瓦西莉娅喜欢这种言词交锋——她三言两语便吊足他的胃口,而现在,他不得不拿自己的情报来换取更多的讯息。问题是他并没有什么情报,顶多只有一些猜测罢了。只要他猜错一件事,而且大错特错,那他就完了。

因此他决定主动出击。“你应该了解,瓦西莉娅博士,关于你自己和格里迈尼斯之间的纠葛,并非你假装那只是笑话就能躲过的。”

“有何不可?明明就是笑话。”

“喔,绝对不是。如果真是笑话,你当场就会嘲笑我一番,然后切断三维显像。光是你愿意放弃原先的坚持,同意我拜访你——光是你跟我谈了那么久,还主动告诉我那么多——就代表你明白承认,你觉得我可能已经拿刀架到你的咽喉上了。”

瓦西莉娅紧绷着下巴,用低沉而愤怒的声音说:“听好了,小小地球人,我在此的地位并不稳固,这点或许你也知道。我是法斯陀夫博士的女儿,因而研究院里有些极为愚蠢——或极为狡诈的人——便对我怀有疑虑。我并不清楚你听到了——或编造了什么样的故事,反正我确定它多少是个笑话。可是话说回来,不管多么可笑,有心人士还是能用它来对付我,所以我愿意跟你做这笔交易。我已经告诉你一些事,甚至可以说得更多,但你必须先告诉我到底你掌握了什么资料,并说服我相信你所说的句句属实。所以赶紧开始吧。

“如果你想跟我玩什么花样,我会立刻把你踢出去——我的处境不会因此变得更糟,但至少可以开心一下。此外,我会动用一切关系对主席下功夫,让他取消对你的邀请,尽快把你送回地球。目前已有许多压力要求他这么做,你绝不会希望我再加把劲。

“说吧!赶快!”